要不怎么说言辞能诛心呢?如此千夫所指的画面,心理承受力差一些也许真会成为夜夜难寐的梦魇。
可沈谦益忽而轻笑出声,长叹道:“各位先前,也是这样说皇兄的吗?”
原来他的皇兄,十六年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沈明恒状似不在意,红衣灼灼,潇洒又肆意,但是真的有人会不在意吗?
善良的人,本就比常人敏感,本就更难快乐。
他突然提起沈明恒,沈绩目光亮了亮,故作冷静地说:“谦益,就算你杀了朕,大周还有明恒,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这皇位轮不到你坐。”
“明恒生性纯善,聪敏好学,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更是不惜此身远赴边疆,收复国土,功勋赫赫,是当之无愧的大周太子。”
沈绩又压低声音:“你放了朕,朕会废了沈明恒,立你为储君,待朕百年之后,你就是下一任天子。”
沈谦益忍不住发笑,“父皇真是打的好主意。”
“你不信?”沈绩压抑住愤怒,苦口婆心:“你也看到现在的情况了,百官誓死不从,朕禅位也没用。你一意孤行杀朕,岂非给沈明恒做了嫁衣?”
沈谦益只是笑盈盈地听着。
他的态度奇怪极了,既没穷途末路的疯狂,又无大业将成的喜悦,从容得像是在参加一场宴会。
沈谦益还想再说些什么,忽闻殿外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嘈杂声,他抬眼,见对面秦离洲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文黎正低声说着些什么。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文黎转过头,微微笑了笑。
沈谦益于是也笑了起来,“父皇。”
他叹了口气,怜悯道:“原还想与你多说几句的,看来是没机会了。”
他手下用力,剑刃划破肌肤,渗出一片殷红血迹。
“啊!”
“来人啊,弑君啦!”
“快、快把他拿下!”
混乱中,有一道掺杂着担忧与关心的声音尤为突出:“沈谦益,住手。”
沈谦益只做听不见,他将失去生息的沈绩推倒在一旁,随手甩了甩剑上的血迹,从容淡笑:“皇长兄,你来晚了。”
人群被推搡开,东倒西歪散作一团,中间被迫让开一条道路。
沈明恒红衣猎猎,腰间冷剑半出鞘,正凝重地看着沈谦益衣襟上如红梅般的血迹。
“殿下!”
原本站在最前方神情防备不耐的秦离洲突然雀跃地欢呼一声。
很难想象一个年过不惑、战场上被视作恶魔的将军会有这么不沉稳的姿态。
百官们默了默,暂时从皇帝已死的消息中扯回几分神智,难以言喻地看着他。
下一秒,秦离洲干脆利落地卸下身上武器,单膝跪地:“见过太子殿下。”
身后他从燕丘带回来的大军也随之跪倒,语气中的狂热半分不输于秦离洲,他们呐喊道:“见过太子殿下!”
可算是出现了。
他们分明看着太子殿下和他们一起入京,一错眼的功夫,这人就失去了踪影。在长安的这些时日,他们有所耳闻太子曾经不算好的处境,很担心这人会失望之下再也不回来。
将士对主帅的依赖其实很严重,何况他们其实并不熟悉京都。
是沈明恒来了之后,他们才开始吃饱饭,才开始打胜仗。所以就算秦离洲在,他们也还是会有隐隐的不安。
幸好沈明恒回来了。
曾经庇佑他们的人并未离去,而他们只想用尽全部的虔诚,恳请他继续留下。
百官们知道沈明恒极得军心,可亲眼看见万人高呼这一幕,仍觉得无比震撼。
这让他们一时失神,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干些什么。
周时誉挣开禁卫军的束缚。
他是个柔弱的文官,但只是微微动了动,禁卫军居然就顺从地松开了手,还往后退了退。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文黎走到周时誉身边,二人躬身下拜。
大殿中兵荒马乱、横尸在侧,却莫名因为他们的动作染上了几分肃穆。
“拜见新帝。”
大礼庄重。
沈明恒不闪不避,神情平静,不辨喜怒。
本就将周时誉视为引路人的官员们恍然大悟,也随之跪下行礼。他们原就对沈明恒心怀感激与崇敬,这一礼也算心甘情愿。
残存的小贵族比他们还要积极,巴不得早点把沈明恒的身份定下,断了沈谦益的念想。
沈明恒多少算半个世家人,就算和章家有仇,那也是章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妄图钳制他以操控皇权,和别的世家有什么关系?
沈明恒也体会过有世家撑腰的好处,一定会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的。
禁卫军们左右看了看,接收到周时誉的眼神暗示,又见沈谦益没有别的吩咐,于是也迟疑地下跪。
这下站着的仅余沈明恒、沈谦益二人了。
众人纷纷怒视沈谦益,有些人已经做好了护驾的准备,以防沈谦益狗急跳墙。
于这静谧之中,于所有人警惕和快意的目光下,沈谦益松开手。
€€€€铁剑落地,其音清脆铮鸣。
沈谦益整了整衣袖,徐徐下拜,以额触地,“罪臣,叩见陛下。”
他竟毫无反抗!
他竟甘愿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小贵族们顿时支棱起来,那曾经在沈绩面前控诉过沈谦益的老臣顿时膝行上前两步,哭诉道:“陛下,这可是您亲眼所见哪,三皇子杀害先帝,罪在不赦!”
旁边立即便有人附和:“陛下,三皇子业已认罪,臣恳请陛下下令惩处,以正朝纲,告慰先帝之灵!”
沈明恒负手而立,坦然接受万人朝拜,一朝身份装变,他却不见半点无所适从,习以为常的模样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系统:[哦豁,恭喜宿主。]
沈明恒:[……]
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子吗?
“诸位说的在理,是该罚。”
沈明恒看着跪伏着的沈谦益,语气平淡:“那就罚你今日不许吃饭,可有异议?”
“啊?”沈谦益抬起头,茫然地眨了眨眼。
“陛下?!”尖利高昂的声音扭曲,昭示其主人有多么难以置信。
老臣老泪纵横,颤声哭求道:“弑君弑父的大罪啊,陛下。”
沈明恒冷冷地看着他:“怎么?还要诛九族不成?是不是连同孤也要一起处死啊?”
“陛下。”周时誉满脸不赞同:“您该改口了。”
龙袍都披上了,称什么“孤”,叫“朕”!
饶是知道沈明恒不会要他的命,但真正听到这句话时,沈谦益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跪直身子,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顽皮笑意来:“不能吃饭的话,那点心可以吃吗?”
沈明恒瞪了他一眼。
半晌,沈明恒收回目光,别扭又冷淡地说了一句:“可以。”
第34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4)
对沈明恒而言, 皇位是个很神圣的东西,比权力更让人瞩目的,是那份重逾千金的责任。
皇位不是玩具, 不是一时兴起、一时沮丧就可以拱手相让的东西, 皇权的每一次更替都应该报以十二分的认真与郑重。
所以,不当也就罢了,既然他还是成了帝王,就该做一个很好的、无愧于天下人的皇帝。
况且那么多人都在期待他,他若是还推拒不肯,多少有些让人厌烦的矫情。
当务之急, 是要处理这一团乱麻的朝政。
沈明恒看着底下只剩一半的官员,深深叹了口气, 认命地思索起来。
“大周绵延至今, 各部官位趋于冗杂,正好, 便趁此机会重整吧。”沈明恒吩咐道:“周时誉, 令你计合今之局官,各如其职。公务所需,必传以文书, 定期核验, 凡因私废公、渎职者, 严惩不贷。”
周时誉振奋精神,踌躇满志地领命:“是!”
他的主君果然从不会让他失望,刚手握权柄便有着改革吏治的魄力。
贵族们呆了一瞬。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虽然逃过一劫暂时保住了性命, 但是很有可能保不住坐着的位子€€€€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平时干多少活心里还是有数的。
有官员嗫嚅道:“陛下, 祖宗之法,不可妄变……”
“祖宗没教你们剥削民脂民膏。”沈明恒每次遇到肉食者滥权,都有些意兴阑珊的疲惫。
他平静地说:“尔等既尊朕为帝,有些东西就该变一变了,今日之后,大周,朕说了算。”
官员也好,制度也好,以后,都得按他的习惯来。
许是觉得他表现不算强硬,贵族们还想继续挣扎,“可是……”
“皇兄,臣弟可以为皇兄效力。”沈谦益笑嘻嘻地说:“皇兄不在京都的这些时日,诸位大人帮臣弟良多,凡臣弟要做的事情诸位大人都极力配合。皇兄且放心把这件事交给臣弟,臣弟有经验。”
什么经验,抄家灭族的经验吗?
可不是都很配合吗?不配合的估计黄泉路都走一半了!
贵族们噤若寒蝉,看着沈明恒温和的眉眼,顿时悲从中来。
好消息,选出来的皇帝对世家好像确实没有太大的恶感。
坏消息,他的弟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