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熟悉, 是因为沈明恒的声音他曾听过无数次,说陌生, 是因为他从没听过这样不掺杂一丝情绪的冷漠语调。
从前沈明恒对他说话, 大多时候都有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拿他试药、看他痛苦时还会有着近乎癫狂的扭曲笑意。
但他现在没心情思考其中的异常,混沌的思绪中唯有一点执念清晰。
祁元修深深叩首, “求师尊救救兰倾。”
沈明恒仍是平静地看着他:“起来。”
祁元修不解其意, 也不敢反抗, 跌跌撞撞地起身。
沈明恒没看他,径直从他身旁路过,微风拂过,轻柔地推开其中一座竹屋的门, 像是在迎接主人归来。
浮光山顶有很多屋子,原主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光是专门炼丹的房子就有三间。
还有专门喝茶的、看雪的、练字的、与人坐谈的,以及试药的。
沈明恒想了想,觉得还是试药的房间比较合适,毕竟其它的他还都有用。
祁元修不被允许进入其它房间,对如今打开门的这间却熟悉得很。
他目露哀求,急急地说道:“师尊,弟子任由师尊处置,只是兰倾情况很不好,弟子求师尊。”
沈明恒停下脚步,侧身看了他一眼,“伸手。”
祁元修依言照做,嘴上仍不住恳求,声音带颤:“师尊,弟子求您。”
他伸长的手臂上空突然多了一个平躺着的人,流转着光泽的灵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女孩面容恬淡,像是在做一场好梦。
“兰倾?”祁元修声音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他能感觉到祁兰倾平静的呼吸,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
“能跟上了吗?”沈明恒依然平静地看着他,奇怪的是从眼神到语气竟然都没有丝毫不耐。
祁元修不敢耽搁,他接住缓缓落下的祁兰倾,用力地点头,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嗯”。
他抱着祁兰倾,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都用上了身法。
试药这词听起来血腥脏污,实际上……确实也不太干净。
不过原主爱洁,每次都会使唤祁元修把地方收拾干净,也不知道祁元修一边咳血一边拖着虚弱的身体打扫自己的刑房时,是否有那么一刻觉得命运当真可笑。
沈明恒叹了口气。
好在原主爱享受还是有点用处的,比如此刻,沈明恒居然能从储物戒里翻出一张床,连祁元修都一脸震惊。
沈明恒指挥祁元修将祁兰倾放在床上,以指作笔在她眉心画了一道符咒,暂时封住了绝灵体,又掏出几颗灵石,在床边布了一个阵法。
祁兰倾的脸很快就恢复了几分血色,祁元修终于安心,眉梢也泄出几分喜意来。
沈明恒保持着寡言少语的高冷人设,没有出言解释,做完这一切便走出了房间。
祁元修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情况已经好转许多的祁兰倾,咬牙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样,他得谢谢沈明恒。
祁元修追了出去,祁元修眼神纠结,祁元修停下脚步。
沈明恒炼丹去了,大门没有关,不知是不是允许他进入的意思。
祁元修不敢赌,他站在门外,朝内躬身:“多谢师尊,弟子可有能为师尊做的?”
“看着就是。”沈明恒目光都没分给他。
炼丹师是最不缺钱的职业,他又是天衍宗五长老,背靠大宗门,手上不缺珍稀灵草。
除了蕴养生机的丹药,沈明恒觉得祁元修也需要一枚。
祁元修这三年来吃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丹药,药是好药,用的都是上好的灵草,只不过没用到正道上,全都化成了对身体的残害。
有原主盯着,自然不会让祁元修死,他现在看起来能跑能跳健康得很,可体内已经有了无数的暗伤。
再加上原主对祁元修不上心,未曾助他彻底炼化丹药,于是药力便积压在了体内,长此以往会形成丹毒。
总而言之,现在一个七十岁的凡人估计身体都比祁元修好。
一株株灵草在沈明恒心念操控下从储物戒中飞了出来,悬在丹炉上空,沈明恒想了想,全都丢了进去。
感觉这样比较快。
药草在炉内溶解、重组,两枚丹药渐渐成形,互不干扰。
分明是共用一团火,然而丹炉半边的温度稍高,半边稍凉些。
倘若有炼丹师看见这一幕定然会惊叹到无以复加。
放眼整个修仙界,从古至今,没有人有这样高超的控制手段!
便是传说中那位已经飞升的炼丹师也不能在一个丹炉中同时炼制两种完全不同、级别又高的丹药!
可惜现场只有一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除了觉得沈明恒动作很流畅看起来很厉害之外啥也不懂。
毕竟是给练气以及还没修炼的人吃的,这两枚丹药炼制起来没有耗费沈明恒太长时间。
不多时,一股浓郁的清雅药香就从炉中散发了出来,两枚颜色不一的丹药跳出丹炉,乖巧地停在沈明恒前面。
沈明恒挥了挥手,丹药便又飘到了门口祁元修身前。
“绿色喂兰倾服下,另一颗是给你的。”沈明恒说。
本能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哪怕祁元修做了心理准备,哪怕祁元修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但在看到那可如墨般深黑色的丹药时他还是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他强行按耐下身体对疼痛的恐惧,伸出双手接过两枚丹药,艰难地应了声“是”。
祁元修先回去把其中一颗丹药喂祁兰倾服下,又迈着沉重的步伐回来,对沈明恒神色勉强地笑了笑:“弟子这就服用。”
他深吸一口气,张口将丹药咽下,如同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不安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祁元修的思绪因为紧张变得有些混乱,他脑子有乱七八糟的念头。
一会儿想“兰倾这次千万不要醒得太早,他不想被妹妹看到这幅模样”,一会儿是“师尊好像变了很多,没以前那么可怕……师尊的炼丹术又进步了吗?这次丹药起效更快……”
祁元修悚然收回思绪,他不敢分神,诚实地剖析自己的感受:“师尊,弟子四肢有些酸痛,全身发热……”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沈明恒收他为徒是为了试药。
大抵是知道他的无能,沈明恒对他并不设防,偶尔也会透露只言片语,他就是从寥寥几句中拼凑出了真相。
修仙界天赋决定上限,沈明恒火木双灵根,最高也就是渡劫,而他一个废物五灵根,这辈子都不可能筑基。
但沈明恒如果连他的资质都能改变,便说明天赋是可以提升的,于是离飞升就更进了一步。
祁元修一路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像个小乞丐一样拿着玉佩进了天衍宗,当时所有长老都不想要他。
少年跪在长阶下,玉佩传遍了每一位长老之手,明明灵力一扫就能辨明真假,却还要拿到眼前仔细端详。
与其说是谨慎,不如说是嫌弃。
他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目光挑剔,少年低垂着头,唇被咬破渗出血丝。
他觉得自己像是街头任人挑拣的猪羊,连同自己的尊严一同被放上案板待价而沽。
沈明恒愿意收下他时,他是真的很感激,他发誓要做一个好弟子,也许终其一生都做不到为师争光,至少他还可以足够听话懂事。
直到沈明恒第一次拿他试药。
那天他痛得蜷缩成一团,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父母的尸体。
他家破人亡时死过一次,如今又死了一次,是救他于水火的天神亲手推他下的地狱。
后来他沉默地忍受沈明恒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痛苦,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反抗,是唯一让他觉得他还活着而不是行尸走肉的一点安慰。
“弟子现在……觉得疼,如用锤杖击打,痛于骨髓。”祁元修额头渗出冷汗,他站不稳,摇晃地扶着门框,还尽力保持理智梳理此刻的感受。
也许是因为感谢沈明恒救了祁兰倾,也许是觉得这人今天变了许多,也许是出于一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念头,祁元修第一次心甘情愿做一个试药工具。
沈明恒抬眼,平静地打断他:“你很吵。”
祁元修愣了一下,疼痛让他的思绪不甚清明,在这一刻忽而诞生了几分哭笑不得的心情。
他无奈苦笑:“师尊……”
不是要用他试药吗?靠观察和推测哪里比得上他亲口描述来的效果?莫非沈明恒不信他,觉得他是胡说不成?
沈明恒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想变强吗?”
祁元修又是一愣,“想。”
“那便忍着。”沈明恒道:“你的路注定比常人更难走,既从未想过放弃,再苦再难,你也得受着。”
祁元修愣愣地看着沈明恒,一时没了反应。
直到又一阵痛苦袭来,他闷哼了一声,再也站不住,蹲下身蜷缩了起来。
他咬着牙,眼角沁出泪水,心想,没关系的。
他不怕路更难走,他只怕走不通。
第61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3)
也许过了很久, 也许只是一瞬,如潮水般的痛苦才渐渐褪去。
祁元修浑身湿透,像是从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缓了一段时间才站起来, 对沈明恒躬身行了一个礼:“师尊。”
沈明恒从始至终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如同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祁元修弯腰的动作突然停住,他呆了好长时间,才僵硬地抬起头,“师尊,我好像晋级了。”
而且是从练气初期连升三级, 如今已是练气大圆满,距筑基一线之隔。
虽然筑基在天衍宗只是入门, 与他同龄的天骄们已经金丹的比比皆是, 但是他只是一个五灵根,他生来就被判断永远叩不开大道之门。
沈明恒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露出几分浅浅笑意:“为师知道。”
他不常笑, 神情仍显平淡, 眼中笑意却明显。
这幅画面太过惊艳,与从前狞笑、讥笑、诡笑的沈明恒重叠交错,让祁元修不由得失神片刻。
他开始怀疑, 从前是不是都是他痛苦到极致产生的幻觉。
沈明恒接着淡淡言道:“不可生骄, 以你这些年服下的丹药, 换做旁人,至少金丹起步。”
“丹药?”祁元修顿时流露出几分茫然无措来,掺杂着浓烈的不敢置信:“师尊,你是说那些丹药都是助我突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