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单纯回家看看,陆星赫不用摆出这幅羞愧又难为情的神色。
段知衍皱了皱眉, 他犹担心误会,直白问到:“你是不打算回天衍宗了是吗?”
陆星赫低垂着头, 愧疚道:“对不起宗主,我愿意自废修为,立下心魔誓,再不修习天衍功法。此番离宗,是我无义,请宗主责罚。”
段知衍心中确实有几分生气,然而天衍宗宗主的身份不允许他在外人面前喜怒形于色,他淡淡地说:“自废修为便不必了,你入门时间尚短,宗门并没教你太多。责罚也不必,宗门道统皆是个人选择,为这点小事动刑,倒显得我天衍宗多在意你似的。”
陆星赫听出这话里的嘲讽,他本就问心有愧,这下更是难以承受般无力跪倒。
并非是见礼的半跪,他双膝着地,深深叩首:“弟子对不起天衍宗,对不起宗主。”
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痛苦模样。
段知衍懒得深究他背后的苦衷,左右不过是狼心狗肺与懦弱无能的区别,对他而言都没差。
祁元修也沉默,他原有股难言的震怒,只那份愤懑随着陆星赫隐忍神情渐渐转变为无奈。
受到羞辱与挑衅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师门,他说不出原谅,可陆星赫也是他欣赏、承认、且还有几分喜爱的师弟,他也无法责怪。
所以他只能一言不发。
段知衍整了整衣袖,负手在后,“立下心魔誓,你自去吧,从今往后,不得以天衍宗门人自居。”
在旁边偷听的沈明恒这下忍不住了,他凭空出现在段知衍身前一寸,恰好挡在段知衍与陆星赫中间,好似陆星赫跪的人一开始就是他。
沈明恒打断陆星赫立誓,他语气平淡:“你修习的功法是我自创,能不能练应该是我说了才算吧?”
段知衍觉得沈明恒是在点他,他气急败坏,“你现在舍得出来了?敢情我刚刚说的都没用,比不过你小徒弟的一句话是吧?哦不对,他甚至连你徒弟都不是!”
“师兄。”沈明恒仍神情平静:“陆星赫是浮光峰弟子。”
段知衍冷笑:“怎么,嫌我多管闲事了?”
祁元修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圆场,“师伯,师尊他不是这个意思。”
“师兄生气了吗?”沈明恒茫然地眨了眨眼,“我给师兄道歉。”
“你……”段知衍霎时间心软,他看着沈明恒无辜的神情,感觉头又开始疼了。
小师弟为人太过简单,他眼里有界限分明的是非黑白,只看得见正确与否,理智地做出每一个选择,便时常忽略了自己。
就像现在,他知道沈明恒道歉不是因为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他担忧,不过是想要让他消气,为此这人便可以道歉。
或许在沈明恒眼里,是不是他的错不重要,让师兄消气才最重要。
又譬如这次见面,沈明恒总叫他师兄,不是存了赌气的心思,也不是想要向他示好,只是这人觉得浮光峰已经不是天衍峰所属,所以再称呼宗主不合适而已。
他从小被护得太好,养成了一眼可以看到头的简单心思,养成了近乎天真的正义热忱。
段知衍还能怎么办呢?沈明恒根本不知道他因何生气,他要是还斤斤计较,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仗着沈明恒不会反抗欺负人之嫌。
可他怎么舍得欺负沈明恒。
段知衍叹气,“师弟,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心善不是错,他们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小师弟,只能希望小师弟的实力能够在这修仙界横行无忌。
沈明恒想了想,谦虚道:“飞升之下第一人。”
段知衍被呛了一下,没好气地道:“你还真敢说啊?就算你是真仙,张庭鹤比你早那么多年突破,你怎么这么猖狂?”
“如果时间能够等同于实力,那怎么区分天才?”沈明恒如实说:“我没有猖狂,这只能代表他比我老而已,证明不了别的。”
听起来有些自负,但沈明恒的脸色却很平静。
他这话说得认真,像是深思熟虑过的胸有成竹,以至于虽然没有证据,但段知衍居然也有些相信。
他无奈道:“好吧大天才,你心里有数就好,但张庭鹤成名已久,如若你对上他,万不可莽撞,不可掉以轻心,最好是能叫上我。”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正色道:“张庭鹤的事我暂且不说,师弟,你可知太清为何会对你……我们发难?你可知,假使再这样下去,整个修仙界的势力都会与我们为敌?”
“师尊,师伯。”祁元修神情纠结,踟蹰地打断他们。
不是他不懂礼貌,但这个话题听起来阔大得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完的。
可是……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陆师弟还跪着……”
段知衍顿了顿,脸色颇不耐烦,他想说让姓陆的滚蛋,想说管他去死,但思及沈明恒维护地态度,还是憋屈地说:“你浮光峰的弟子,你自己处理。”
陆星赫还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一座石像。
沈明恒浅浅叹了口气,他轻轻抬手,柔和灵力将陆星赫“扶”了起来。
“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的,既非你本意,你又何苦自咎自责?”
陆星赫抬起头,满脸斑驳泪痕:“弟子……”
“安心,两难下做出的选择,既然我都不曾怪你,你便无错。”
段知衍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嗤笑音节,以表明自己的存在。
沈明恒见陆星赫还是一副哀切模样,又是叹了口气:“你应该不急着走吧?不如留下来一起听听师兄与我的谈话?”
陆星赫拼命摇头,“弟子不急。”
其实挺急的,家中来接他的人已经到了宗门外,若不是不能再拖,他也不会现在就辞行。
“这时候又想到我了?”段知衍阴阳怪气,又在看到沈明恒目光的下一秒缴械投降,“行吧行吧,都进屋坐,我给你们泡茶。”
熟稔得像是在自己家。
祁元修当然不可能让段知衍动手,他主动地先他们一步将桌椅、茶杯摆好,从储物戒中拿出茶叶,而后灵气化水泡茶。
他忙上忙下,陆星赫无措地站在一旁,时不时下意识地伸出手,又无数次收了回来。
他本来该一起做的,或许还会给祁元修捣个乱添点麻烦,但现在祁元修是这家的主人,他连客人都算不上,怎么敢有过多动作。
虽然沈明恒说是与段知衍谈话,但坐下后他第一句却是对陆星赫说的,“不要怨恨你的家人,他们送你来天衍拜师,又召你回家,都是为了你考虑。”
旁人的好意,哪怕无法接受,也该多一分宽和。
但正在气头上的陆星赫是听不下去的,他眼泪不住流淌,一方面是被亲人逼迫的委屈,一方面是对沈明恒的感激。
幸好沈明恒理解他,幸好沈明恒知道,他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陆星赫恨声道:“他们哪里是为了我?当初要我为家族争光,现在又怕我为家族带来灾祸,全是一己私心,哪里有为我考虑。”
假使真有半分顾虑到他,又怎会枉顾他的意愿,苦苦相逼?
“心忧家族是真,爱你也是真。”沈明恒说:“浮光峰与太清宗一战,已成必然。”
就连这两个大宗门都一致将影响与争斗控制在浮光峰与张庭鹤之间,其他人哪来的胆子敢随便站队。
“我又不怕!”陆星赫大声表态。
沈明恒“嗯”了一声,“你不怕,可你不能让你的亲人与你一同送死。”
他语气轻松,内容却骇人。
陆星赫突兀止住泪意,讷讷道:“怎、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中洲陆家纵然不如六大宗门,但也是一方庞然巨物,陆星赫自小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极少有过不得已下的妥协。
沈明恒平静地看着他:“所以你从未想过,张庭鹤为何突然对我发难吗?”
第75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7)
陆星赫陡然噤声, 他显然从未想过这一点,委屈与愤怒僵在脸上,伴着斑驳的泪痕, 显得格外怪异。
一旁的祁元修抬起头, 迟疑地问:“是因为我吗?”
祁元修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懵懵懂懂,但他后来回想,猜测方闻丘死前的那个晚上,他见到的应该是张庭鹤。
虽然不知道原因,可祁元修确信当时,张庭鹤对他有种异样的关注, 甚至如果不是沈明恒在场,他或许已经死在了张庭鹤手中。
让修仙界这段时间风声鹤唳的起因居然是个小小金丹, 这个玩笑说出来比“是因为方闻丘之死”还要有趣, 不过段知衍听完表示赞同:“你这么说也没错。”
沈明恒不赞同,“师兄, 你别吓唬他。”
“就你护犊子。”段知衍打趣了沈明恒一句, 还是认真地解释:“确切地说,是因为你的修为。元修,不要怪我说话不留情, 你应该知道, 按照你的天赋, 你本不该结丹。”
祁元修摇了摇头:“我知道宗主没有恶意。”
他不是蠢笨的人,段知衍略微提点三两句,他就捕捉到了重点,“那天方长老……他说可以为我提升天赋, 所以他针对我是因为我天赋不够?”
陆星赫难以置信:“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管的也太宽了吧。
“父母双方的资质越高,越有可能诞下天赋出众的后代。陆星赫, 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像你陆家这样传承多年的修仙世家,族内几乎不会有无灵根的孩子。”段知衍说。
陆星赫点了点头,不知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他犹豫地问:“怎么了?”
段知衍浅浅叹了口气,“你没发现吗?这是一件互为因果的关系。”
强大的家族保证了后代的不凡天资,给了他们远超乎常人的起点,而出色的后辈同样会反哺家族。
向上突破的路被天赋限制得越死,他们的地位就越坚不可摧。
“张庭鹤的反应这么大,倒是超出我想象。没猜错的话,那天晚上我到之前,应该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张庭鹤应该发现了什么,譬如……”
段知衍看向祁元修,目光幽深,意味深长:“你不是特例,是一条切实可行的、崭新道路。”
祁元修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猛然转头看向沈明恒,在这一刻,瞬间明了他的师尊会希望他选择功法的原因。
€€€€沈明恒要挑战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潜规则,要与所有世家、宗门作对,要对抗整个修仙界妄图永居高位不许他人踏仙途的修士大能。
“怪不得……”祁元修喃喃自语。
怪不得所有人都说天赋决定上限。
漫漫仙途,那么多奇迹随时可能发生,偏偏这话就能说的果决万分。
原来不是上天不容更改的定数,而是他们不容违逆的阴暗私心。
陆星赫也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段对话里的未尽之意,他喉咙有些干涩,哑声道:“我家也是?”
二十八岁的年纪,放在修仙界还太小了,他见的也太少,满眼都是被遮掩过的风花雪月良辰景。
他连从小学的剑招的堂皇光明,以降妖除魔、匡扶正义为己任,相比起他的家族很可能是愚弄天下人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宁可接受他的家人只是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