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5)
浪子回头金不换,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做错了事,终究得付出代价。
沈明恒冷冷地扫了熊大伟一眼, 望向百姓时眼神又柔和了下来。
“我就住在前面的郡守府, 今后若再有麾下将士仗势欺人,你们尽管来寻我,我一定严惩不贷。”
沈明恒当着所有人的面吩咐:“长真,之后在府门外也摆一口登闻鼓,不论何时,此鼓响后, 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公子。”
百姓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将军, 要是恶人守在您门口,不让我们过去怎么办?”
沈明恒轻轻笑了笑, “那也没事, 每隔三日,我会外出寻访,到时候你们就直接把我拦下, 事情不解决就不放我走。”
“将军此言当真?”
“自然。”沈明恒郑重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他这话说得真诚, 没有人会怀疑他此刻的认真。
但是人总是善变的,尤其是他这样一腔热血的少年郎,随时有可能变成卑劣的大人。未来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百姓当然不敢放任自己相信这句话, 其实这样的沈明恒哪怕只持续一天,为他们惩处了为非作歹的将士, 已足够他们感激涕零。
沈明恒也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薄弱,哪怕他发下毒誓也不会有人肯当真。
但是没关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会证明一切。
信任与信念都会刻入骨髓,随着血脉传承流淌。
和百姓们又承诺了几句,沈明恒才终于看向项邺。
“你没什么要和本将军解释的吗?副将?”沈明恒负手在后,语气平静却冰冷。
项邺总算知道沈明恒叫他来是因为什么,他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属下约束不力,请将军责罚。”
“确实该罚。今日只是本将军看到的,没看到的又有多少?”
沈明恒顿了顿,忽而浅浅叹了口气,声音宛如呢喃:“项邺,你就是这么当我的副将的吗?”
他显然很清楚项邺对他的忠诚来自何方,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果不其然,本就羞愧的项邺闻言更是无地自容。
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将军,不必说话,只那失望的眼神足够让他寝食难安。
项邺啊,你说忠于将军,这就是你的忠诚吗?
他抬起头,目光惶然,像是想要迫切证明自己,“属下该死,恳请将军降罪。”
沈明恒轻轻“嗯”了一声,他看向熊大伟,“你们三个,自己回去领军棍,至于项副将……”
他视线下移,目光淡淡扫过,“同罪,可有异议?”
“没有。”项邺松了一口气,罚得再重都没关系,只要小将军还肯再给他机会。
项邺再度抱拳,“属下领罚。”
“不,将军,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自己混账,项将军根本不知情。”熊大伟急急反驳。
畏惧归畏惧,他对项邺还是很信服的,项将军是个好将领,他不想害了对方。
终究是习惯了谨小慎微过日子,老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期期艾艾地拽了拽沈明恒衣袖:“小将军,不然就算了吧?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沈明恒对老人轻柔地笑了笑,以示安抚,但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跟您没有关系,他们做错了事,本就该罚。”
他对熊大伟说话就没这么和颜悦色了,冷声道:“你做出混账事,他身为副将却不知情,难道不该罚?”
熊大伟嘴比脑子快:“那你还是将军呢!”
“熊大伟,你闭嘴!”项邺瞪了他一眼。
沈明恒面色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赞同地微微颔首:“你说得对。”
空气中莫名静默了一瞬,熊大伟忽然有些不安,他嗫嚅道:“将、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沈明恒又不理人了,他礼貌地朝四周拱了拱手:“我先带他们回军营,诸位,失陪了。”
他眉眼带笑,打趣般地玩笑道:“三日后见。”
他对百姓总是态度很好,明晃晃地将区别对待摆在脸上,项邺心中忽然就很不是滋味。
“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回军营。”
哪怕不用抬头去看,也不必听清沈明恒说的是什么,只听语气就能分辨出他在对谁说话。
项邺低低应了声“是”。
他站起身,越想越委屈,于是又瞪了熊大伟一眼。
熊大伟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
这是沈明恒第一次来军营。
将士们不认识他,但都认识项邺,而有项邺作陪,一刻钟的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那位名义上的主将来了军营。
沈明恒名声不怎么样,他们有所耳闻,但他们毫不在意。
从前他们跟着沈绪效忠梁朝的时候,梁朝皇帝赵昌的名声不更加臭不可闻?
不过是讨生活罢了,谈是非爱恨信仰忠诚都太虚伪。
但是毕竟是他们的主将,手掌生杀大权,因而所有将士还是明里暗里注意沈明恒的动线,以此衡量这个新官上任的上司好不好相处。
沈明恒虽然不住军营,但最中心还是给他留了住处。
办公的军帐、帐前的护卫,全都配备齐全,而今也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沈明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所有的将领。
军中最忌拖延,军令刚下,一炷香内所有将领都来到了议事的帐篷里。
不知为何,所有人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屏息敛容,仿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就变得谨慎肃穆。
这是一种身居高位者的不怒自威,将领们从前也在别的人身上感受过,但是沈明恒……这可能吗?
将领们站得笔直,时不时悄然用余光飞快地瞥一眼沈明恒,也许是出于好奇。
但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地去看。
沈明恒指节轻扣桌案,随着一声低微的沉闷声响,空气又凝滞了几分。
“都到齐了?”沈明恒目光审视。
站在最前方的项邺出列,恭谨应“是”,“军中一十七位将领,悉数到齐。”
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想要将功折罪的讨好,让除了熊大伟之外的十六个将领全都莫名其妙。
“很奇怪本将军让你们来做什么?”沈明恒轻笑一声,语气嘲弄:“熊大伟,你自己说。”
熊大伟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复述自己的所作所为,羞愧道:“属下真的知错了,请将军责罚。”
“出去领一百军棍,以儆效尤。”沈明恒毫不留情。
就算是体质不错的军人,一百军棍下来,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帐篷里首次发出按耐不住的私语声,细细密密,像是蚊虫啃噬。
不过是一件小事,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难道熊大伟惹到沈明恒了,所以沈明恒想找个借口把人弄死?
沈明恒像是没听到众人的议论,接着说:“项邺管束不力,罚二十鞭。”
“属下领罚。”项邺毫不犹豫。
二十鞭听起来数量很少,但折磨未必会比一百军棍要小。
用以刑罚的鞭子抽下去鞭鞭见血,二十鞭打完就算不死也得养上十天半个月。
难道项邺也惹到沈明恒了?
还是沈明恒觉得项邺在军中威望过甚打算铲除异己?
项邺也有自己的拥趸,很快就有人提出异议,满脸不服气:“将军,项将军只是失察之责,凭什么罚得这么重?”
军中的相处要比朝堂上容易许多,一个人从心底讨厌你,面上也不会虚与委蛇。
此刻,大半将领的眼中都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排斥。
沈明恒语气平淡地反问:“失察之责,就不严重了吗?”
不等其他人回答,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脱下厚实的玄色外袍,随手递给长真,只留下一身素白的中衣。
他轻描淡写:“本将军也有失察之责,这二十鞭,我领一半。”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
“公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长真,倘若不是多年来刻入骨髓的规矩,他险些发出尖锐爆鸣的尖叫声。
项邺也随之尖叫:“小将军?这怎么可以?这绝对不可以!”
沈明恒穿过人群走向帐外,路过那反驳的将领时脚步微顿。
他偏过头,平淡地说:“你来执刑。”
毕竟地位的差别摆在这里,士兵估计很难下手,即使他强硬要求,指不定也会做几天噩梦。
虽然将领有可能也会做噩梦,但谁让他是将领?就该承担多一些。
军中没有固定行刑的地方,沈明恒用眼神示意他们跟上,而后带头走到帐外。
如同每一个受罚的人,他安静地找了一处地方跪下,不紧不慢地抚平衣上的褶皱,“开始吧。”
项邺跪倒在他身前,几乎是要声泪俱下地恳求,“小将军,请收回成命。”
他跪得极重,尖锐的石子像是要刺入血肉,沈明恒没有丝毫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