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轻视沈明恒,其他的城主们也不会自大到一点消息都不去查。何况岷城前段时间的改革大刀阔斧, 那焕然一新的军纪、街上密布的照夜, 早就引起了他们的忌惮。
只不过到底没有亲眼见过,经由画师传回来的画像只能说是相似。
所以夏侯斌不知道, “有八分相似”的只是沈默与画像, 剩下两分的不相似,恰恰与沈明恒一模一样。
沈明恒不紧不慢地抚着衣袖,做好了强闯出去的准备。
这里已经靠近前线, 只要混进战场, 便可算天高任鸟飞。唯一有点麻烦的是陆行堂, 估计得受点伤。
夏侯斌满脸都写着睿智,他神色凝重:“沈明恒姓沈,你也姓沈。他年不过及冠,你看起来也约莫十之五六。你们还长得有八分相似, 莫非……”
陆行堂浑身肌肉绷紧,准备强行挣脱。
夏侯斌语气慢慢染上同情, “莫非……军师你是沈家私生子?”
沈绪常年在外征战,与人春风一度留下一个孩子也很正常。
那沈明恒自小在盛京金尊玉贵地长大,作为沈家这一代最小的孩子受尽宠爱。即使沈家灭亡,项邺等人也照样称呼他一声“小将军”。
可怜他的军师,多年来孤苦伶仃、缺衣少食,好不容易在乱世中艰难长成如此卓越的翩翩少年,结果还被那该死的沈明恒追杀。
夏侯斌总算是知道沈明恒为何容不下军师了,号称洁身自好的沈绪居然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为了“上将军”的名声着想,沈默这个污点都不能存在。
夏侯斌回想起初见时军师的自我介绍。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默字。”
“无言之默。”
沈明恒尝尽人间百种富贵,然而同为沈绪的孩子,沈默却只能颠沛流离,甚至缄默不能言。
天知道军师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军师清瘦体弱,可不像他们这种大老粗,夏侯斌心疼极了:“先生,你放心,以后谁敢拿你身世开玩笑,我一定给他一耳光,再拔了他的舌头!”
私生子向来容易被人看不起,夏侯斌拍着胸脯:“先生要是不嫌弃,今日起你我就结为异姓兄弟。我夏侯斌的弟弟,也不比沈家人的身份差。”
他从来没往沈默和沈明恒是同一人的可能上去思考,毕竟沈明恒贵为岷城之主,没有道理想不开来他这里做个谋士。
且不说这地位落差,万一身份暴露,岂非必死无疑?
一军主帅,断不可能这样冒险。
吴德跃对沈明恒所有的了解全都来自夏侯斌,听完这段话,又见对方的神色如此信誓旦旦,他也逐渐转过弯来。
沈明恒就看着他的神色从怀疑变为茫然,最后又成了与夏侯斌如出一辙的心疼。
沈明恒:“……”
他将挽起的袖子重新放下,轻咳一声:“多谢兄长。”
不知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心虚。
陆行堂内心忽然感到一股极致的荒唐与无语交织的情绪,他逐渐放松,头却垂得更低了,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命运来。
夏侯斌得了这声“兄长”,仿佛一下子被承认了身份,他抬了抬下巴,不屑地看了吴德跃一眼,开始为弟弟打抱不平。
“你这贼人,好大的胆子!说说吧,叫什么名字?”他半蹲下来,捏着陆行堂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陆行堂冷笑一声:“乖孙,不认得爷爷了?”
他刚刚还对着将军自称爷爷,现在将军与夏侯斌成了兄弟,他叫夏侯斌“乖孙”似乎也符合辈分伦常?
好一个地狱笑话。
陆行堂赶紧把这念头甩掉,凝神专注眼前,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沈明恒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转过头,温和解释:“在下有幸听闻过他€€€€陆行堂,岷城沈明恒麾下,极受看重的一员心腹爱将。”
虽然与沈明恒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听到他用这种轻柔的、不带一丝棱角的语气说话,陆行堂还是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感觉到强烈的违和。
他别过脸,极力抑制扬起的嘴角,干巴巴地反驳:“你、你不要胡说。”
将军亲口说他是心腹爱将诶!真想让项邺将军也听到。
吴德跃自然不肯让夏侯斌专美于前,他不甘落后地表态:“既然知道是谁主使,这个人就没用了,先生,把他交给我,我一定让他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至于沈明恒,这仇我越城也记下了!”
沈明恒礼貌道:“多谢,不过不用劳烦二位将军,这人我亲自处置。”
“啊?你自己来?”
“不可以吗?”
夏侯斌挠了挠头,“可以可以。”
不过军师真的会用刑吗?他打人的话恐怕是自己的手更痛吧?
夏侯斌被这个想法逗笑,心想回去后一定要记得给军师送个善刑讯的下属过来。
“至于岷城……”沈明恒顿了顿。
吴德跃见他欲言又止,会意地问道:“先生,怎么了?是要对岷城宣战吗?你放心,我们一定生擒沈明恒,交由您处置!”
夏侯斌瞥了吴德跃一眼,不情不愿地点头。
虽然相看两相厌,但为了先生,再合作一次也无妨。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恰恰相反。”
他笑容温和:“二位将军可信在下?”
夏侯斌坚定不移:“这是自然!”
吴德跃不假思索:“不信谁都不可能不信先生!”
陆行堂用力低下头,脖子都扭了一下,发出“嘎哒”声响。他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心中感叹,将军不愧是将军,把人都忽悠傻了都。
少年军师低眉浅笑,用最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退军吧,将军。”
“啊?啊?”这几个字实在出乎意料,吴德跃连声“啊”个不停,“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军师语调依然温和,他解释道:“陆行堂并非是冲在下来的,依在下分析,恐怕他也是无意中发现在下在此,故而临时起意刺杀。”
夏侯斌不明觉厉,试探追问:“这代表?”
军师叹了一口气:“代表……沈明恒有意参战。二位将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在下更了解沈明恒,在下敢担保,沈明恒如今是在等待机会。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到苗所江最大程度消耗我军兵力,他便能趁虚而入。”
夏侯斌不是很愿意相信,他仍抱有期待:“当真?”
“将军若有疑虑,可以问问陆行堂。”军师平静地瞥了陆行堂一眼。
陆行堂眼神慌了一瞬,磕磕绊绊地接上沈明恒递过来的戏份,色厉内荏道:“你、你休要胡说!我就是打听到了你的踪迹,专程来杀你的。”
这假话十分拙劣,一看就知道是反着说的。
军师接着道:“岷城是被所有人都低估的一个势力,沈明恒之才不弱于我,假使我军在兵力疲弱之时对上他们,胜算不会高。”
“沈默”的本事这段时间他们有目共睹,一时间既觉得军师太过谦虚,但心中仍不可避免地对沈明恒升起强烈忌惮。
€€€€军师既然会这样说,即使沈明恒比他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吴德跃不太情愿:“那我们岂不是白打了?”
“在下当然不会允许二位将军花费大代价做无用功。”军师一贯温和的神情中显出几分盛气凌人的自信来,他不疾不徐地说:“就如同夏侯将军与吴将军为对抗苗所江联手一样,沈明恒也不是我们现今阶段的敌人。”
€€€€“我们真正的对手,最强大的、唯有三军联合才能有胜算的敌人,在西边。”
西边的势力数得上名的拢共也就三个,夏侯斌与吴德跃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惊诧道:“藩王赵琛?”
夏侯斌顿时大怒:“他驻守北境,若是擅动,岂非把国门置于异族铁蹄之下任由践踏?”
军师声音温和:“你不能用这个理由让他放弃皇位,将军。”
夏侯斌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这对赵琛不公平,但如果换成他,他一定不会在边境未安时离开。
尤其赵琛的兵力来得比他们都要容易,他是朝廷明文下旨授予的军队,他们只能真刀真枪九死一生。
夏侯斌用他稍许浅薄的文化做了衡量,一个人享受怎样的好处,就该担负起相应的责任,就好像他肩上担的是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对他重辟一片天地的恳切希冀一样。
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
军师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目光更加轻柔,“所以啊,面对赵琛,我们必须更加谨慎,我们得用摧古拉朽的强势,以最迅疾、最无法反抗的力量打服他,而后让我们的人接管边境。”
吴德跃犹豫:“可是……”
军师鸦羽似的眼睫垂下,“虽然退兵,但在下还是会尽力争取我们的战果。沈明恒那边,在下愿意出使。”
“你?!”夏侯斌惊呼。
可是你正在被沈明恒追杀啊,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吗?
“将军放心,在下很惜命的,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少年军师浅浅一笑,带着十足的自信。
第11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5)
势如破竹的平越联军突然鸣金收兵。
在焦宁守军惊疑不定的目光下, 一个年轻而清瘦的文人孤身一人从大军的保护圈中走了出来。未着盔甲,一身白衣翩然,极为礼貌地敲响了城门。
城门紧闭。
许久之后, 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细缝。
那缝的大小……这么说吧, 但凡沈明恒多穿一件衣服他都过不去。
文弱的军师轻轻扬了扬手,止住了后方瞬间躁动不安的人群。他放下手,整了整衣袖,从容不迫地踏进了城门。
日薄西山的时候,大门再次敞开。
三辆巨大的马车载着无数金银从里向外驶出,在地面上嵌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印记, 可想而知这是多大一笔财物。
车队的最后,完好无损的少年军师微微俯身, 对焦宁郡之主苗所江行了一个礼。那礼仪不算隆重, 礼貌居多,更像是平辈论交下随意的道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淡的礼节, 苗所江居然也郑重回礼。
一点儿也不在乎此刻两军对垒、众目睽睽。
谁也不知道这个下午他们谈了什么, 只能从那三车重礼上推测大概是做了一笔交易,毕竟在这之后不久,平越联军便退出了焦宁范围。
许多人都在猜测苗所江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否则, 平越联军对焦宁唾手可得, 有什么理由为了几颗芝麻丢掉西瓜?
还是说平越真正想用的是温水煮青蛙之策,退兵只是迷惑焦宁郡的假象?
周边的各小势力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