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明恒在防止他们接触到部将下属,以免又闹出事来。
但在这基础上,他并没有禁止夏侯斌与吴德跃私下交谈,像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仿佛他只是不希望军中再生事端,却不介意对他心怀恶意的两人可能有的算计与阴谋。
吴德跃瞥了夏侯斌一眼:“你就放弃了?”
夏侯斌脸色忽而沉寂下来,方才在沈明恒面前所有的喜怒形于色、所有的外放情绪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潭死水般的漠然。
他平静反问:“不然呢?你觉得与沈明恒相比,我能赢还是你能赢?”
“他骗了你我,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该忍的时候,没有什么是忍不下的。”夏侯斌叹了口气,似是有几分怅然:“吴德跃,三路联军啊,一起行动,进退同路,你说程兴为何只记得一个沈明恒呢?”
吴德跃眼角重重地抽动了一下,他板着脸:“可我不甘心。”
夏侯斌笑了笑,“谁都不可能甘心。和沈明恒同生在一个时代,注定……注定是要伤心的。”
他啧了一声,“没记错的话,沈明恒今年才十六吧?”
在他们已经几近走完人生一半路程的时候,沈明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书写。
他才十六岁,这世间安有十六岁从马上得天下的君主?
他的谋略、政治、军事、远见……
一切一切的智慧才刚刚展现,而他拥有的未来不可限量。
他一统天下为这世间重新带来太平,可他最终会将其带向何处?
“吴德跃,我有预感。”夏侯斌神色笃定。
吴德跃最终还是泄了气势,满脸黯然,有气无力地问:“什么?”
夏侯斌与之相反,他忽然神采奕奕,“你信不信,也许我们正在见证一段历史?一段,会刻录在史书中,千年不朽的璀璨传奇?”
彼时吴德跃没听过“中二”这个词,但他依然为这段话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颤栗。
他默了默,诚恳地问:“虽然我放弃了,我承认我不如他,但你有没有觉得你对沈明恒的印象有些过于盲目?需要我提醒你,其实你姓夏侯他姓沈,你们根本不可能是兄弟吗?”
第11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1)
沈明恒回都回来了, 这一趟收获颇丰,也就没急着离开。
权贵的富有程度总是能一再超出他想象,百姓都吃不起饭了, 他们还能拿着上好的鸡禽珍馐喂狗。
只是搬空了几个库房, 甚至没让世家权贵伤筋动骨,居然也能养活这么庞大的军队起码半年时间。
连程兴偶然听到沈明恒这段时间的事迹,都没顾得上震惊或是别的情绪,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
沈明恒放缓了攻城的速度,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恢复民生上, 夏侯斌诧异地问起他的时候他也只说不急。
他确实不急,注定是他的东西, 早一点或是晚一点, 终归会到他手里的。
然而这种心性却无法不让人佩服,越是经逢大变故越能看出一个人。
人世间多少功败垂成就是倒在黎明前的那一丝曙光下?
与至尊位咫尺之遥, 有人惶恐, 有人迫不及待,有人失去理智。而让其疯狂的,最终也一定会致其灭亡。
这道理很多人都懂, 能做到却绝非易事。
夏侯斌只觉得, 自沈明恒摈弃“沈默”的谎言以真实身份对他, 除了最初那几分并不能维持多久的愤怒外,其后尽是与日俱增的心悦诚服。
等到赵琛终于将西边疆域清扫得差不太多,能多投注几分注意在旁的事情上的时候,他惊悚地发现, 外头似乎变天了。
好像只是一夕之间,沈明恒忽而就异军突起, 名声传遍大江南北,以至于连他都隐隐难抗衡。
印象中……沈明恒不是被苗所江盯上的大肥肉,困守岷城艰难求生吗?
“王爷。”老管家看完部下收集来的关于沈明恒的战报,脸色有着些微的苍白,“是我的过错,没能早日为王爷察觉到此獠的威胁。”
赵琛摇了摇头:“是沈明恒成长得太快了。”
他父辈至他两代人的努力,才成了西境的一片天,可沈明恒离开盛京往岷城,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
老管家霍然道:“王爷,沈明恒虽强,然而只‘正统’一词他就争不过您,王爷是开国太子皇帝后人,他沈家不过是家臣。仆请命,即刻发布讨贼檄文,昭告天下,光复梁室。”
赵琛闻言一怔。
他虽有宗室之名,然而素来视腐朽的梁朝为附骨之疽,立誓要将其彻底铲除,建立一个与众不同的全新皇朝。
他有凌云志,自恃才华,并不将自己如今这煌煌大势归功于“大梁藩王”的名号。赵琛是靠着自己走到这一步的,与赵昌无关,与旧皇室无关。
他连建国后起个什么国号都想好了,然而如今,困境明晃晃地堵在他面前,他需要借助他曾引以为耻的大梁宗室之名吗?
老管家亦是文采斐然,不等赵琛回答,他已经伏案挥毫泼墨,短短时间便已洋洋洒洒数百字,字字诛心。
仿佛沈明恒若是不束手就擒引咎自尽,便是对不起沈家历代先人,大不忠、大不孝、大不敬。
赵琛面上闪过纠结,片刻后,他断然抬手将纸张撕毁。
“王爷?”老管家神色惶然。
赵琛重新拿了一张纸,执笔写到:“吾近日常闻君名讳,君乃当世豪杰,吾佩服之至。而今大争之世,除君与吾,何人可担天命?”
末了他写:“沈明恒,我和你打一个赌,先入皇城者为帝,另一人永世为臣,你敢应否?”
老管家大骇:“王爷!”
这如何使得。且不说这话公然染指帝位的大不敬,就说这么严重的赌注,要是输了怎么办?
赵琛毫无动摇:“贴出去,对外宣布吧。”
他放下笔,看着泪眼纵横的老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赵伯,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赵琛有赵琛的骄傲。
这是老管家不能理解的,他已经老了,垂垂暮已,支撑着他以这般年纪仍不肯泄下气颐养天年的,是前主人临终前的心心念念。
所以他当然希望更加稳妥地达成目的,明知前路崎岖仍不改志,那是愚蠢而非勇敢。
但幸而他能意识到他的观念并非是绝对正确的,也许若干年后,小主人的坚定是更值得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他跪在地上,既不甘愿,又难以回绝。
赵琛将看护他长大的管家扶起,认真道:“赵伯,我不一定会输,事实上我已占了先机,你忘了吗?盛京之中,我还有苏兰致。”
正在给沈明恒写信的苏兰致打了个喷嚏。
*
虽然新朝未定,征战未休,但百姓着实过了十年来最好过的一段日子。
打仗这种事情,越少势均力敌,越是让百姓痛苦,毕竟如此一来战线必被拖得很长,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百姓期待有一庞然大物横空出世,摧枯拉朽扫平一切,然而难道各造反势力就不知道找软柿子捏吗?
他们当然也想,可他们不敢妄动。
若能大获全胜当然是得天爱之,但一旦中有不慎,周围如他们一样的豺狼就会一拥而上,连骨头都会被咬碎咽下。
君不见,就连当初苗所江想吞并岷城,都思虑权衡了许久。
若不是夏侯斌与吴德跃意图联手吞并被他发现,而后为求自保……呃,也不会打破东境三足鼎立的局面。
所以说今年怪异得很,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猛然点燃了火星,所有的僵持局面全都被横插一脚。
而更奇怪的是,夏侯斌、吴德跃、沈明恒居然会联手,且当真同进同退,毫无猜疑。
但凡超过三个人的团体,必会诞生一个领袖,说不是沈明恒赵琛第一个不同意。可任凭他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沈明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在他的计划中可以徐徐图之的江山,怎么忽然之间,他就被迫站上了决战台?
不管怎么样,赵琛的战书一下,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巍巍皇城。
€€€€那个已然被忽视许久,在遍地反王中毫不起眼的梁朝旧都。
新的天下之主,将会在旧皇朝的残骸上加冕。
然而战书的消息甚嚣尘上,连最偏远的乡镇里都有了押注的赌场,两位当事人沈明恒与赵琛却仿佛沉寂了下来。
有心人猜测,他们大概同时默契地选择奇兵突袭。
换句话说€€€€暗中潜入。
连失所有属地,只一座孤零零的皇城在左右两个大军的夹击下毫无反抗之力,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三朝古都,要攻陷也需要费点功夫。
在比赛的最后关头,速度成了最重要的因素。
再说了,自己的地自己心疼,眼见盛京已经是囊中之物,不毁坏也是为自己省钱。
赵琛光明正大地带着一小队兵马从西城门走了进来,本也该是浩荡之景,然而左右守卫皆视若无睹,只当不存在。
连赵琛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犹有些不可置信,勉强维持着风度,笑着拱手道:“多谢苏大人襄助,这恩本王记下了。”
苏兰致在信中对他们爱答不理,现实还是很积极的嘛。
苏兰致站在城门前迎接,闻言沉默了许久,“王爷不必言谢,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的是谁的命?
老管家上前寒暄,一片煦然笑意:“奉命这次言重了,王爷视苏大人为友,友人间的相托,谈何奉命啊?”
他已然恢复了从前的傲然与志得意满,全然看不出月前的消沉。
赵琛恍然大悟:“赵伯说的是,苏先生,小王早听过你的才气,景仰许久,故而斗胆去信。苏先生若是只把这当做招揽,那可要叫小王伤心了。”
苏兰致像是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蹙眉难以置信道:“王爷想与在下结交?”
怎么听起来不像激动开心,反而有些警惕?
赵琛没有多想,未加迟疑便点了点头,“小王与先生年纪相仿,先生若是不介意,往后小王便称你的字€€€€宁远可好?”
苏兰致大惊失色:“不,我介意。”
“啊?”赵琛微怔,一时绷不住脸色:“先生说什么?本王没听清。”
老管家也没反应过来,眼神茫然。
苏兰致是在说介意吗?他一个小小的翰林,拒绝了未来天子的礼贤下士?
这不仅是无意官途,甚至是不想活了啊。
且时下文人向来文辞委婉,便是骂人都含蓄婉转,苏兰致作为文人中斐然才气的代表,应当不会这么直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