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子殿下患病以来,夏朝文武百官的日子就越发难过。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宠爱极了太子。
遍览史书, 从未见过地位如此稳固的太子。
当初皇帝陛下以乞丐出身夺得天下, 登基大典那日,他都是带着太子一起登上的九层高台。
太子尊位、东宫、辅臣、私人卫军……一切尊荣与职权都是超出太子规格给的。
要知道身为储君的太子能有什么样的权利,大多时候都与自己的能力无关,全在乎皇帝一心。
当今陛下对太子的爱护可见一斑。
然而自今年开春以来,太子殿下便总是生病,太医只说是风寒, 偏偏总不见好,后来更是一整天一整天的昏睡。
于是他们不得不正视一个有可能变为现实的猜测€€€€人有旦夕祸福, 生死非人力所能改变, 他们也许会失去这个太子。
便是不谈皇帝对太子殿下的喜爱,太子本身也是追随者众, 朝野上下都对他极为信服, 这一意外的发生,对那些忠诚的臣子来说与天塌了无异。
但最不能接受的,毫无疑问是当今天子。
沈明恒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 他睁开眼, 眼中还有几分未散的茫然。
如今正是夜晚, 周围静谧而漆黑,唯有月光透过窗楹漫进来的一点微光。
沈明恒的目光触及床顶上淡金色的帷幔,那份茫然转瞬消逝。
他眼神清明,已然完全清醒了过来。
大概真是躺了太久, 他觉得四肢躯干都有些发软,沈明恒半支起身子。
摩挲过细软的床单, 这一点微不可闻的细小动静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小厮。
许茂转过头,待看到沈明恒清醒地望着他,忍不住惊呼一声。
“殿下!”他跪倒在地,瞬间红了眼眶:“您终于醒了。”
除了最初的惊呼控制不住有点大声之外,后面的话他顾及到沈明恒刚醒还有些虚弱,有意地压低了音量。
但东宫是什么地方?自太子殿下昏迷以来,院子里的蚂蚁想回窝都得验明身份。
门口站岗的侍卫一听到声音便条件反射地推开门进去,“发生……”
他愣在了原地。
沈明恒冲他弯了弯眉眼,轻声道:“安静些,鸣谦。已经很晚了,不要惊扰到别人。”
叶鸣谦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只眼眶里大颗大颗涌出的泪珠,证明他不是一座雕塑。
遵从沈明恒的意旨是一种本能。
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喉咙已经忠诚地保持沉默,连哭腔都收敛。
曾经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呼啸来去的银袍小将,此刻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般跪倒,又怕这一切是幻梦一场,于是不由自主膝行往前两步想要确认。
沈明恒无奈,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身子刚一挪动,方才还远在门口的叶鸣谦忽而弹跳起身,须臾就到了他的床前,连一旁的许茂也变换了姿势拦他。
“殿下。”叶鸣谦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臣去请太医。”
“诶,不用。”沈明恒制止,他温和浅笑:“孤没事,孤现在很好,无需惊动太医。”
说了几句话,叶鸣谦总算有了点真实感,他迟疑反对:“殿下,就当是为了让臣安心,就让太医来看看吧?”
他从来只会争取沈明恒的同意,绝不会做违抗命令的事。
沈明恒摇了摇头,坚持道:“已经很晚了。”
他说了三次。
其实惊扰其他人都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东宫请太医,他的父皇必定会得到消息。
他相信所有关于他的事情,他的父皇可不会在乎是深夜还是正午。
可他在乎。
为了他那“年老体弱”的爹爹,只好先辜负他这两个下属的拳拳忠君之心了。
毕竟他自己知道,快穿回来之后,他现在的身体好到不能再好。
沈明恒起身的动作被打断,他这时才注意到被子的衣角被许茂死死地按住。
许茂跪着不肯松手,目光恳求:“殿下有事交给属下去办,外头天冷,殿下刚醒,千万不能再受寒了。”
其实屋内燃着火炉,根本不会冷到哪里去。
沈明恒无奈,还是如了对方所意。
他半靠在床头,温声道:“起来吧,别跪着了……孤睡了多久?”
许茂颤声回:“殿下二月染病,如今已是腊月,殿下昏睡了将近一年。”
三月暮春,五月仲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在这轮转了四季的漫长时光里,沈明恒就一直这样安安静静地睡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只能用参汤和药材吊着一口气不散。
偶尔他会有片刻醒来,可意识也不清醒,眼神迷蒙混沌。这时候能强撑着吃些好消化的稀粥,但很快又会陷入昏迷。
沈明恒快穿了上百个小世界,原世界才过去十个月,这个时间说短不短,但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朝中可有大事?”沈明恒问。
看着他确实精神状态不错,两人稍微放下心。
叶鸣谦踟蹰着答:“朝中一切都好,就是殿下昏睡以后,后妃张氏与其父兄怂恿六皇子在陛下面前求宠,还私自将进贡给东宫的夜明珠扣下,陛下大怒,斥责张化申离间天家亲缘,悖逆犯上,预谋篡逆,罪在不赦,下旨夷三族。”
沈明恒昏迷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让人有理由怀疑他再也醒不过来。
他好好活着的时候其他人再垂涎也不敢对皇位伸手,可他快死了啊€€€€未来天子的身份如此诱人,自然不能怪他们动些念头。
叶鸣谦隐匿了一些细节,譬如锦衣卫将这件事报给陛下的时候,还说那张化申私底下同下人议论“夜明珠给一个死人也照不亮黄泉路”。
他微微垂头,遮住眼里的怒火与快意。
只这一句话十五个字,足够张化申死上十五遍。
但是这些扰人心情的肮脏话语,就不必说出来脏了沈明恒的耳朵了。
沈明恒皱了皱眉,也没多说什么,“还有吗?”
叶鸣谦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脸色:“还有……于策于大人被下狱,已经三月有余……”
“太傅?”沈明恒震惊:“这是为什么?”
太傅总不可能也帮着其他皇子,在他还能喘气的时候就开始谋夺东宫了吧?
叶鸣谦嗫嚅道:“陛下想修建求仙宫,为殿下祈福延寿,于大人不允。”
沈明恒一愣,只觉心头忽然漫开一片酸涩。
这无疑是个很荒唐的决策,大兴土木、求仙问道、昏君所为,也难怪于策会反对。
可是……
可是啊,他父皇一生不敬鬼神,不信天命,傲骨铮铮,几时会对虚无缥缈的仙人用上一个“求”字?
无非是为了他。
沈明恒垂眸道:“天亮之后,拿着孤的令牌,去天牢将太傅带出来。”
太傅年纪大了,地牢天寒地冻,可不适合再久待下去。
许茂应了一声“是”。
一点儿不觉得太子私自释放皇帝的犯人是件多逾越的事€€€€就算真有不当之处,你猜陛下会不会怪责太子?
怪责他接到命令后做事不够干脆还差不多。
“还有吗?”沈明恒只是以防万一随口一问,结果叶鸣谦居然真露出了犹豫的目光。
沈明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提醒似地说道:“鸣谦,不要瞒着孤。”
叶鸣谦吞吞吐吐:“裴定山被陛下流放了。”
裴定山,大夏朝最年轻的将军,百战百胜,功勋斐然。
也是他与叶鸣谦共同的好友,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可以说是最坚定的太子党之一。
沈明恒:“……”
坏了,这波是冲我来的。
他陡然升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情绪,无奈问:“裴定山又是因为什么?”
叶鸣谦干巴巴地说:“他闯进皇宫,把连同二皇子在内的好几位皇子都揍了,陛下命他向皇子们道歉,他不从,还说……还说殿下意外昏迷这么久,说不定就是人为动的手脚。”
“他说陛下无能,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陛下大怒,以大不敬之罪判他流放,让他去山西挖矿。”
沈明恒:“……该。”
他咬牙切齿:“裴定山的性子是得改改了。”
刚想给裴定山求情的叶鸣谦立刻闭上嘴,赞同道:“陛下也这么说,定山一直以来都太顺风顺水了,养的他猖狂又不识体统。”
沈明恒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二皇子怎么了?”
能让叶鸣谦单独提出来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未曾想他这样敏锐,叶鸣谦“啊”了一声,“二皇子、二皇子他……”
沈明恒语气平淡:“这么慌张做什么?在孤之后,父皇选了二弟,对吗?”
叶鸣谦猛地再度跪倒:“殿下,陛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若是陛下知道殿下醒来,定然不会再有二皇子什么事的!”
事实上叶鸣谦也很生气,他也算沈昱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前对沈昱也很是敬爱,唯独这件事,让他生出了几分怨怼。
可他不想让沈明恒伤心。
沈明恒伸手示意叶鸣谦起身,他微微笑了笑,“孤知道的,鸣谦,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父皇是皇帝,这是他的责任。”
及早确立继承人,培养他、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使皇朝平稳过渡,是身为皇帝的责任。
身居高位,必定要比普通人承受更多。
即使是最心爱的、寄予厚望的儿子夭亡,他也不能悲伤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