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难掩惊诧,他一瞬间想要惊呼,然而喊声被阻遏在喉咙,只有细微的余音散于落雪覆地的沙沙声中。
浑身已经冰冷凝滞的血液似乎也恢复了流动,他伸手试图把叶鸣谦的手拿下来。
“殿下,”叶鸣谦道:“你不要大声叫嚷,臣就把手松开,可好?”
他们待的殿外是离沈昱寝宫还有一段距离,但要是大喊大叫,沈昱还是会听见的。
沈€€也知道对方是在担忧吵到父皇,自己的爹他自己也心疼。
没有拒绝的理由,沈€€瞪了他一眼,愤愤点头。
第14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
沈€€跟在叶鸣谦身后到了东宫。
望着那座在暗色里鳞次栉比的建筑, 沈€€越是靠近,无端便生了种近乡情怯的复杂。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这个地方了。
沈明恒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
他们的父皇从来不懂得什么教子之道,只会给他们请上一堆夫子, 然后便理所当然觉得他们就学会了、懂事了。
若是还做错事, 那就是毫不留情的棍棒教育。
大抵,父皇只是皇兄的父皇吧。
幸好沈明恒没有不管他们。
他们的兄长,确实是这世间难得一寻的人物,是千古难遇的好太子。
明于庶事,性情宽和,于国事上挑不出错, 又关爱幼弟幼妹。
小十一都快把皇兄当爹了。
沈明恒从前就会时不时叫他们几个去东宫,有时是检查一下学业, 有时是护着不让沈昱罚他们。
可是沈明恒昏迷十个月, 他也将近一年没有踏入东宫了。
€€€€沈昱就是个老疯子,连他们也防着。
东宫很安静, 静到不像沈明恒醒来过。
沈€€抑制住内心的复杂情感, 面无表情地跟着叶鸣谦到了沈明恒的寝宫。
叶鸣谦轻轻敲了敲门,许茂闻声而来,把门打开, “见过二皇子, 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里面请。”
沈€€已经听不进去声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人一身素白寝衣,半倚靠在床头。
病来如山倒,那人看上去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 脸色也残留着几分病中的苍白。
但那是醒着的。
那人正目光温和地望着他。
“兄长,兄长……”沈€€喃喃自语。
他出生的时候沈昱还没当皇帝, 不过已经崭露头角,四处南征北战,久不在家中。
那时他基本都是沈明恒带着长大的,“兄长”这两个字,他念得比“爹爹”还要多。
“阿€€,”沈明恒朝他招了招手:“给你准备了衣服,先换上再说。”
沈€€呆愣地点了点头,只凭着本能跟随沈明恒的指令往屏风后走。他还没回过神,不知道自己同手同脚。
换衣服的空隙里,他总算恢复了些许思考能力。
沈€€比沈明恒要小四岁,但是身形要比他高大许多。有些紧致的衣服穿在身上,让沈€€有些不自在。
“皇兄。”他走到沈明恒床边跪下,动作莫名透露出几分乖巧来。
沈明恒微微笑了笑:“阿€€,你做了什么惹父皇生气了?”
沈€€垂下脑袋:“今年淮河一带收成不好,冬日来得早,父皇担忧百姓没有足够的粮食过冬,下令由朝廷拨款,为他们筹备粮食……这件事情,父皇交给了我。”
这种容易收买民心的活儿,父皇从前都是交给皇兄去做的,从来不会让他们剩下几个兄弟染指。
这一次会让他去做,无疑是个信号。
沈€€有些心虚,但心中又掺杂了几分诡异的得意与炫耀。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因为皇兄病了而已。
沈€€转而又委屈起来,他按下心口的酸涩,接着道:“去年皇兄上奏请将赋税由粮税改为钱税,今年税收已经开始实行了,是以国库还算充裕。”
“皇兄也说过,赈灾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到了附近才开始筹措粮食,这样可以减少路上的损耗,也少了被盗贼盯上的可能,不需要太多人马护送,又能减少支出,一举三得。臣弟本想效仿皇兄,可臣弟无能,臣弟不辨忠邪,用错了人。”
说正事的时候,沈€€换了一个自称,“臣弟将采购之责交给吏部主事周兆荣,不想此人是个贪官污吏,聚敛无厌,竟以次充好,虚报数额,以此中饱私囊。幸而父皇发现得早,才不至于叫臣弟铸成大错。”
沈€€确实不清楚周兆荣是这种人,他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无比愤怒。
可毕竟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沈昱很快就收回了他对赈灾这件事的负责权,眨眼间他的大好局面尽数化为虚无。
而他自己也被沈昱叫到了太宸殿,当着一宫上下所有宫人侍卫的面被骂得狗血喷头。
于是原本心中那丝怨愤也就忽然转换了对象。
跪在雪地里的时候他一直想,假如犯错的是他的皇兄,父皇会这样罚皇兄吗?父皇大概连骂都舍不得。
可是为什么对他就这样心狠?他不是父皇的儿子吗?他不是大夏的皇子吗?
他不过做错了一件事,父皇怎么就忍心在这么多人面前骂他,让他罚跪?
沈明恒目光清清€€€€,如同雪地上流转的月华,像是能照见所有谎言。
他语气中不见责怪,仍是很温和地问:“阿€€,你同皇兄说实话,你明知这是一项肥差还把它交给周兆荣,究竟是因为你曾经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还是因为你知道他是丞相周言安的远房亲戚?”
沈€€目光霎时慌乱,他语无伦次:“周兆荣是丞相的亲戚?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他们都姓周只是一个巧合……”
这件事确实知道的人不多,周兆荣是自己凭本事科举考进来的,周言安没给过他任何优待。
周言安持身清正,作为丞相监察百官从无徇私,莫说偏帮了,周兆荣一个从六品的小官上朝都只能站到末尾,他们两个面都没见上几回。
除非有意去调查,否则很难发现两个姓周的人之间淡薄到极点的血缘联系。
沈明恒也没说信不信,他只无奈地摇了摇头:“阿€€,周兆荣与丞相的关系要追溯到丞相曾祖一代,这都出了五服了,你走了一步错棋。”
他不见怒气,仿佛只是单纯地教弟弟。
沈€€仓皇不安,他手足无措地去抓沈明恒的衣袖,如同小时候被发现没完成课业时的讨饶:“皇兄,我没有,我真的不知。”
沈明恒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沈€€的头:“好了,皇兄信你,在太宸殿已经跪许久了,来皇兄的东宫就不用跪了。”
他往里挪了挪,让出床边的位置:“阿€€,坐下说。”
“皇兄……”沈€€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沈明恒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他有那么一瞬间期待沈明恒板起脸教训他一顿,然后他们的关系就能回到小时候那样亲密无缺。
可他无法否认的是,此刻他确实松了一口气。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会渐行渐远,时间会消弭一切,权利会腐蚀一切。
沈明恒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他认真地说:“这件事你有错,但更大的错在父皇。他不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推到最前面,但又不给你撑腰,任由你一人,对抗风霜雨雪。”
沈明恒不用想就知道,他的父皇其实是有些傲慢的,有着封建君主的劣根性,譬如说一不二、强硬、不尊重人。
沈昱一定自顾自决定要沈€€纳入继承人考核范围,可他审视的目光太冰冷了,沈€€猝不及防被他丢上战场,没有得到任何来自他的帮助。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沈€€怎么会连周兆荣都用?
沈明恒当太子的时候沈昱给他塞了多少人手?
这么一对比,对沈€€未免太不公平。
沈€€眼眶微红。
沈明恒叹了口气,又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去隔壁睡一觉,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骂父皇一顿,给我们阿€€讨个公道。”
沈€€点了点头,乖巧地跟着许茂去了偏殿。
关上门,他的泪水瞬间便涌了出来。
他曾经是真心实意祈祷沈明恒的病能够好转,后来朝中风向转变,所有人默认沈明恒死后他大概率会是下一任太子。
那时他着实尝到了许多甜头。
他一度想,其实皇兄这样昏睡下去也不错,甚至再严重一些,那他此生说不定真有机会成为天下之主。
然而他猛然回神,便又会为这种想法羞愧万分,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他有时会感到深切的恐惧,甚至几次三番从梦中惊醒,担忧自己当真变得狼心狗肺。
都说权力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原来它腐蚀起一个人的人格,当真这样轻而易举。
幸好皇兄醒了。
在他变得面目全非之前,皇兄醒了。
真好啊。
沈€€呜咽地哭出声来。
真好不是吗?父皇属意皇兄,朝臣也更满意皇兄,皇兄醒来,大夏的天都要再明朗三分。
且就让他哭这么一回,这一回过后,他将继续老老实实当大夏的二皇子,尽心竭力辅佐皇兄。
再不起非分之想。
*
次日沈昱醒来的时间要比寻常早一点,他也不知为何,昨夜夜里睡不安稳,总觉得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
他身边的内侍机警,听到沈昱醒来的声音,带着宫人入殿为他更衣。
沈昱伸展着手臂任由宫人施为,洗漱之后,才神色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叫外面的老二给朕滚进来。”
“陛下。”曹长海却没第一时间按他说的做。
他弯下腰,双手高举,掌心平铺着一条白色手帕,帕子是几枚参片。
曹长海小心翼翼:“这参片有定气安神之用,陛下要不含两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