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人知道他有个儿子了,太多人知道沈明恒在什么地方了。
最好的办法是他现在把沈明恒藏进深山老林,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不到功成之日,他再不去见他。
……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让沈明恒过清苦孤寂的生活,也舍不得看不到他。
沈昱把自己手底下几乎全部的兵力都放到了鹿野,自己便只能东躲西藏,裹足不前。
当时天底下造反的势力没人看得上他,严格说起来,他的敌人只有陈王。
可也足够让他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他不敢把军队撤离鹿野,只能被动挨打,但除了战争与掠夺,他没有别的资金来源,那时险些连军粮都供应不上了。
沈明恒看不过去,接管了军队的后勤。
那年沈明恒年不足六岁。
他很庆幸,他的爹爹没觉得他是小儿胡闹,愿意相信他。
而沈昱一边骄傲自己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一边又深觉愧疚。
他何其无能?才会要他还没有桌子高的儿子伏案埋首,既要算计着开支,又要想办法筹钱,还得分出心神照顾一岁多的沈€€。
沈昱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至高处的龙椅,他也想登上去。
只有那个位置配得上沈明恒。
他势必,要给他的儿子,打下一片浩瀚河山。
如今他做到了,他开创了新的皇朝,他是皇帝,沈明恒是太子。
当初裴家能给沈明恒的,他现在也能给的起,甚至他能给的更多。他用尽一切去宠爱他,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给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可沈昱发觉,他仍觉得愧疚。
该怎么弥补呢?
€€€€他永远亏欠他的儿子,一个轻松肆意的童年。
沈昱情绪萎靡:“要是爹再争气一点就好了,要是你再晚出生几年,你也不用跟着爹吃那么多苦。”
沈明恒眨了眨眼:“要是我晚生几年,我就帮不上爹了,说不定,我就是不想让爹一个人这么辛苦,才急着当爹的儿子。”
他越是贴心,沈昱就越是难过,“你惯会贫嘴。”
眼见他们父子之间叙话,其他几人识相提出告辞。
于策起身,没忍住叹了口气:“明恒,这些年苦了你了。”
周言安拉着没反应过来还想继续留下来看戏的左文渊就走,“你的作战计划还没给我,快点去写。”
裴定山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走到沈明恒面前,垂着头失落地说:“明恒,对不起。”
沈明恒:“?”
他问:“为什么道歉?因为我说我讨好你?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又没做错。”
裴定山瘪嘴,懊恼道:“可是我是你哥哥,我应该早点发现的,我怎么可以让你……让你……”
他说不出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就不该放在沈明恒的身上。
沈明恒应该永远骄傲,永远高坐云端,只有其他人祈求他俯首的份。
沈明恒失笑,揶揄道:“那就罚你为我开疆扩土?”
“我当然会!”裴定山表情十分认真:“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就算以后死了,到了地底下,我也还做你的将军。”
沈昱跳脚:“呸呸呸,大过年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呸!”
*
大臣们散后,沈明恒拉着沈昱去看还在养伤的三皇子沈琅。
沈琅的腿是受了杖刑被硬生生打断的,虽然被重新接好,但太医说将来行走时难似常人。
他趴在床上,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宁妃一早便来了他的宫中照顾他,说是照顾,但凡事都有下人,她更多的起一个陪伴的作用。
€€€€沈琅接受不了身体有残缺,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若非宁妃强硬叫人给他灌进去稀粥,或许早就饿死了。
宁妃见他这样也很心疼:“琅儿,别这样,你是皇子,即便真的……也不会有人敢嫌弃你的。”
她又何尝对沈昱没有怨怼?
那也是他亲生的儿子啊,她已接受沈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不过沈明恒,可怎么就能这么残忍?未免太不公平。
可这深宫之中,隔墙有耳,让她即使心有不甘也不敢诉之于口。
沈琅别过脸,仍不发一言。
他其实还是很痛,但他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句痛呼。
是在坚持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大抵还是有几分皇子的骄傲在吧。
“陛下到,太子殿下到。”
宫人通报声响起,宁妃吃了一惊,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但很快反应过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欣喜,虽然很不情愿,但宁妃猜测来看三皇子八成是沈明恒提议的。
她带着宫人到殿门口跪地迎接,“见过陛下。”
待沈昱叫起后,她又低身一福,“见过太子殿下。”
先行君臣礼,再行长幼礼,沈明恒躬身作揖:“宁妃娘娘安。”
沈昱斜眼看着,心中莫名膈应,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让沈明恒见他这群女人了。
他当然可以一旨令下让沈明恒不用再行礼,但明恒不肯。
他儿子总是这样识礼知进退的。
沈昱又莫名开怀起来。
沈琅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虚弱道:“儿臣见过父皇,不能起身行礼,还请父皇恕罪。”
沈昱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这语气听起来,你心里有气啊?”
“不敢。”沈琅低低地说道:“儿臣知罪,儿臣会娶徐国公的女儿,也会与万倩儿断绝关系。”
“哦,这就不必了,朕已经下了旨,你与徐家婚约废除,那个万什么来着,你要实在喜欢,便也随你,朕不管了。”沈昱拉着沈明恒在椅子上坐下,随意又散漫。
沈琅闻言霍然抬头,目光难以置信,语气艰涩:“废除了?”
万家不过小门小户,哪里能和门庭赫奕的徐家相提并论?
第16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1)
沈琅握紧了拳头, 将床单都揉皱成一团。
他语气晦涩不明:“父皇,你非得对儿臣这样残忍吗?”
沈昱冷笑一声:“不是如你所愿?朕看你也没多在乎这个婚约。”
“陛下消消气。”宁妃忙为沈琅斡旋圆场:“琅儿已经知道错了,他与徐家闺女两情相悦, 方才还同臣妾说要同徐姑娘赔礼道歉呢。”
她语气轻柔地请求:“到底年幼, 不谙世事,此前一时被迷了眼。琅儿不该见色起意,臣妾也已说过他,但他心里只有徐姑娘一人,还请陛下成全。”
沈昱敷衍地“哦”了一声,也不嘲讽十六岁还算年幼的说法, “朕圣旨已下,你想让朕出尔反尔?”
沈琅情绪失衡, 忍不住胡言乱语:“父皇不如直接赐死儿臣?左右父皇也没打算给儿臣活路。”
沈昱积威甚重, 沈琅平日里定然是不敢这么说话的,但身体、精神上的连番打击让他实在有些崩溃。
他的母族不算最强势的, 也就比沈明恒、沈€€好一些。可沈明恒有沈昱的宠爱和大半个前朝的支持, 沈€€有沈明恒的另眼相待与自己的战功。
他有什么?
他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到了徐国公,父皇就连这个助力都不肯给他吗?明明他根本威胁不到皇兄的地位。
沈昱唯我独尊的性子,自然是受不得挑衅的, 他语气森然:“你要真这么想, 朕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来人!”
沈琅心中慌了一瞬,他没想到沈明恒居然就这么看着,半点不求情。
皇兄不是一向以仁爱著称吗?往常父皇要罚他们,皇兄不是都会护着吗?
怎么现在, 还真任由父皇杀他不成?
宁妃惊呼一声慌忙跪倒:“陛下,陛下开恩, 请陛下看在琅儿病中脑子不清醒的份上,饶恕他这一回,臣妾定当严加管教,再不冒犯陛下。”
“父皇,儿臣、儿臣……”沈琅顿时也仓皇起来,嗫嚅着想要求饶。
沈昱哂笑:“怎么,现在不是硬气的时候了?”
沈琅咽了口唾沫,只是少年人向来把自尊看得比天大,他语气软了许多,仍带着几分色厉内荏的嘴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住口!”宁妃打了他一巴掌,厉声道:“君臣父子,尊卑孝悌,这道理你不懂吗?”
沈昱不置可否,只当他们在演一出笑话,面上不辨喜怒,实则暗自用余光不住去看一旁的沈明恒。
他心里也正纳闷,按理而言沈明恒早该出言阻止他了,怎么今天不动如山?
难不成沈明恒不喜欢沈琅,所以才不愿意为他求情?
好哇,又多了一条取死的原因。
大概是见沈昱那句“来人”后就没了下文,沈琅又多了几分勇气,以为自己杀伐果断的父皇在面对子女的问题上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他眼眶微红,放任自己宣泄心中的不甘:“儿臣说错了吗?父皇替儿臣解除婚约,究竟是因为觉得儿臣对不起徐姑娘,还是怕儿臣得了徐家的助力?”
沈昱揉了揉耳朵:“朕?怕?”
这话太过荒唐,甚至让他有些想笑。
沈昱失了耐心,“看在你是朕儿子的份上,朕赐你个全尸,白绫还是鸠酒?”
“父皇?”沈琅不敢置信。
“不选?那朕替你选。曹长海,赐鸠酒。”沈昱抚了抚衣袖,起身负手在后,居高临下看着趴在床上的沈琅,冷淡道:“谢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