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暮:“……”
正说着话,周望川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去室外接完电话,又带着一位护士回到病房,对着床上的商暮示意了一下:“我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一趟,麻烦您帮我监督一下,这小子越狱呢。改天请您吃东门儿那家鸡腿饭,加俩鸡腿。外卖,随时兑现。”
护士姐姐看了商暮一眼,立刻斗志昂扬:“周医生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商暮:“……”
周望川脱下白大褂离开,走到校医院门口,目光随意地一扫,落在前台桌面的白玉花瓶上,里面插着两枝鲜红欲滴的玫瑰。
不知道是哪位病人送的,今天一早就放在前台,压着一张纸条写着“周学长收”。
周望川想了想,拿起那两枝花,折去了所有尖刺,回到病床边,把花放在商暮的枕头边,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好动,但只剩一瓶药了,你就闻闻花香,想想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嗯?”
手机又响了起来,周望川匆匆离去了。
吊瓶挂完后已是凌晨,商暮去前台缴费,却被告知已经缴过费了。
周望川一向把自己当做扶危济困、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在他看来,大学应该是享受学习和生活的地方,若因为生病而花掉了生活费,大学生活也太苦了。所以遇到经济有困难的学弟学妹,他都会悄悄垫付医药费。有些病人手头宽裕后会还他,有些不会,他并不在意。
商暮在原地站了几秒,回到病房对着二维码扫了扫,手机发出滴的一声。
他又拿起枕头边的两枝玫瑰,离开了校医院。
第5章
医学院在一个单独的校区,和设计学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不是特意去找人的话,两个学院的学生根本不会碰面。
自那天之后,周望川偶尔会想起那个打架很帅但又很乖巧的小学弟,却也知道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不知为何,小学弟虽然拔针越狱,他心里却总有个印象,觉得对方乖巧。
可能是因为小学弟打屁股针时没嗷嗷大叫。
但他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在充斥着啤酒味和栀子花香的盛夏,他们又见面了。
大四课程很松,不在校医院坐班时,周望川便喜欢泡在街头巷尾的小诊所,旁听医患聊天,搜罗各种疑难杂症。
这天晚上的小诊所里,大爷大娘摇着蒲扇讲八卦,周望川站在小药房里看医师配药,突然听到了隐约的惨叫声。
他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循着声音来到了旁边的暗巷,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看见了惊悚的一幕€€€€
一个年轻男生正半跪在地上,手拿砖头,用了死劲,一下一下往地上的中年男人身上砸。
中年男人满脸鲜血,地上有几颗打落的牙齿。痛苦的嚎叫和污言秽语不断从他口中涌出,他大力挣扎,却被男生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望川沉声道:“住手。”
男生背对着他,是地上的男人先看见了他,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艰难地这边蠕动,虚弱道:“救我……救我……我是他老子,他想杀了我……”
周望川这才看清,中年男人的胸口已经被血染红,连墙面都喷上了一些鲜血,场面惨不忍睹。
这个时候,地上的男生转过头来,对视的瞬间两人都是一愣。
“是你?!”
“……是你?”
男生的眼中尚有未褪去的杀意和血红,周望川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血,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心目中的乖巧小学弟,此刻确确实实动了杀心,正把人往死里殴打。
地上的男人虚弱地向周望川的方向爬来:“小兄弟,救我……我快死了……帮我打120……”
商暮扶着墙站起来,他手里仍攥着那半块红砖,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滴。
他说:“不要救他。让他死了才好。”
周望川皱起眉,问:“发生了什么?”
商暮冷声道:“他不会死,所以不要救他。但这真是个遗憾,我宁愿他死了才好。”
“救我……救我……”地上的男人仍不断地哀求着,他喉口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周望川断定他是伤到了肺和喉咙,男人的胸口血肉模糊,若不及时就诊,很容易失血休克。
周望川刚一抬脚,手腕被人握住了。在盛夏燥热的夜里,那只手冷得像冰。
“不要救他。”商暮站在他面前,轻声道,“学长。”
“知道他为什么只有一只手么?因为他赌输了,付不起筹码,被赌场的人砍了一只手。”
“还记得那天西门小巷里的打手吗?那是他雇来堵我的,他想逼我拿钱给他去赌。”
“这样的人,你要救他吗?”
商暮平静地说着,声音清冷,像在陈述课题报告。
他声音平静,周望川却偏偏听出了一种隐藏的疯狂。他觉得眼前的人正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警惕状态中,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男人已经失血昏迷,嘴里尚在不断喃喃。商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面无表情像在看一条死狗。
商暮后知后觉地发现,地上的男人好像真的很惨。满脸血污,牙齿脱落,出气多进气少,落魄可怜,肮脏的贱命一条。可他知道,医生是最见不得血的。
更何况是眼前这位学长。
商暮又想起了校医院App里的那些匿名评价。
“周学长真的好耐心好温柔!我去的时候他都下班了,却还给我开了药,告诉了我一堆注意事项。”
“必须五星好评,学长医术也太好了叭,开的药吃了一次就有效果了。”
“本来还担心生活费不够的,学长竟然帮我垫付了医药费,让这个可怜大学生不至于吃不起饭TAT,真的太善良了。”
“学长本来六点就该下班的,但是换季生病的同学多,他一直忙到十点才下班,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特别温柔。”
……
商暮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不要救他。”
周望川看着他,眉心微微皱起。
商暮熟悉这样的神色,这是权衡的神色,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表情。
对方在犹豫,在权衡,在做选择。
商暮垂下眼眸,缓缓松开了攥着对方手腕的手。他知道,他从来都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他们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医生和患者。
第一次是初中。母亲自杀身亡,他鼓起勇气向初中班主任提出要住校,班主任问他是不是和家里有矛盾,当天下午就叫来他的父亲。被领回家后,他遭遇了最严重的一次殴打,额头被酒瓶打破,一条腿骨裂,全身上下无数淤青。
第二次是高中。他靠自己的能力赚了些钱,勉强够学费和生活费。开学前夕抽屉却被撬开,学费不翼而飞,他报了警,等在赌场找到烂醉如泥的父亲,却被告知学费已经输光。民警象征性地记录了一下,随口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外人也不好插手。”
第三次时,他已经成年,能够撂倒他那日益衰老的父亲。由赌鬼的酗酒挑事引发的激烈对殴,引来了物业和居委会。“哪有儿子打老子的?”他们说,“再说了,父子哪有隔夜仇。”
第四次,第五次……
这是第几次呢?记不清了,商暮漠然地想。
他又瞥了一眼地上的人,衰老,虚弱,可怜,可悲。他其实不在意这人的死活,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去救活他。
他只是想要一个态度。
可终究是痴人说梦。
他突然很累了,抬起腿,疲惫地、漠然地就要离开,手腕却被抓住了€€€€
“松开。”周望川说。
商暮垂下眼,他的右手仍紧握着那块红砖,动作维持了太久,手指僵死,无法动弹。
周望川低着头,用温热的手指推揉着他僵硬青白的指骨,轻轻揉捏关节,半晌,商暮松开手指,砖头落地,发出哐当一声。
“还有哪里伤到了?跟我来,我给你检查一下。”周望川握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诊所的方向走去。
商暮茫然地跟着他走,走出巷外,路灯明亮。走入诊室,大爷大妈正热火朝天地讲着八卦。他从昏暗血腥的地狱来到了俚俗的人世间。
路过穿白大褂的医生时,周望川脚步微顿,伸手按了按对方的肩膀:“徐叔,我借一下里面的房间。”说着,在商暮看不见的角度,他指了指巷子的方向。
然后,他拉着商暮进了隔壁的小房间。
商暮整个人都是懵懵的,被他按着肩膀坐在椅子上。
“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周望川先简单地帮商暮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又用蘸了医用酒精的消毒棉片,小心翼翼地为伤口消毒。锋利的红砖割入了手心和指腹,能看见破碎的血肉。
“疼就说出来。”周望川说,“房间隔音很好,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不用忍着。”
商暮茫然地望着他,无意识地说:“不疼。”
周望川笑了:“同学,你有在医生面前示弱喊疼的权力。”
他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房间里只剩镊子拿起又放下的声音,还有酒精灯的毕剥声。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刚才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后,商暮问道:“学长,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医生?”
“唔,这是一个说来话长的问题。”
周望川帮他上药,感受到他疼得手指一颤,便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几年前,我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国内国外的大医院全部都说没治了。我爸没有放弃,持续在各地寻找名医。”周望川语气和缓地说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位已经退休的名医告诉我爸,他有四成的把握能通过手术治愈我妈。”
商暮问:“成功了吗?”
“成功了。”周望川抬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阳光又英俊,“那一年我刚好高中毕业,填报了医学专业。因为我亲身感受到了,医学能为一个家庭带来多大的希望,它可以是拯救一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黑夜里的烛火。”
“直到今天,我仍会常常去探望那位名医。他家是世代从医,这间诊所就是那位名医的儿子开的,我时不时会来帮忙打杂。”
周望川包扎完,拿起剪刀剪去多余的纱布,又去外面拿来一剂针管:“我给你打一针破伤风。”
说完他笑了笑:“别担心,今天不打屁股针,打在上臂就行。”
就在他用酒精棉片擦拭皮肤时,商暮突兀地开口了。
“我的母亲,是被刚才那个人逼死的。”
周望川的手一顿,随即用手指轻柔地按了按即将打针的地方,助他放松。
“那个人从我小时候起,就染上了喝酒和赌博,一喝醉回家,就开始殴打妻儿。他把我关在房间里,逼我母亲拿钱给他,整栋楼都能听到他的打骂声。我母亲不堪其扰,在一个下午从九楼跳了下去。”
周望川平稳地将药剂推入肌肉中,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商暮平淡无波的侧脸,语气平静就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可坐着的姿势分明是脆弱的,脊背僵硬。
“小学弟。”周望川摸了摸他的发顶,“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人赔上你的人生。”
他是在隐晦地提暗巷里的事情,商暮竟也奇迹般地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是在头发被摸时,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医生,今晚谢谢你的帮忙,我该付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