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很好!多亏了周大夫您开的药!”男人一个劲地说,“那时候没钱,您开的药又便宜又好。”
“行,那你去做CT吧,拿到片子再来找我。”周望川打出单子递过去。这时喉咙一阵瘙痒,他偏头掩唇低咳了两声。
“好的。”男人接过单子,又关心地问了一句,“周大夫感冒了?您给俺们看病,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啊。”
周望川端起桌上的浓茶喝了一口,笑了笑道:“谢谢你,我会注意的。”
男人把脚边的袋子提起来,放到桌上:“这是俺家婆娘做的咸鸭蛋,上次的事还没谢谢您,您一定要收下。”
周望川推拒:“你花钱来看病,为你治病是分内之事,不用感谢。”
男人很坚持:“周大夫,收下吧,不多,就十二颗,都是双黄蛋。您不是感冒了吗,回家熬个咸蛋黄粥喝,保准好得快!”
周望川望入这双眼睛,里面是质朴的感激。过去那六年他从未怀疑过这些感激,可是几天之前,他被一番话动摇了。
“收下吧。”男人把包了两层的橘红色塑料袋往前推了推。
在这双眼睛面前,周望川心里有个地方渐渐柔软起来,他不再推拒:“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男人咧嘴笑得开心。
去国外参加研讨会之前,周望川回了一趟大学。
他先去找老师们聊了聊天,谈了一番近期的医学趣事,又去了一趟校医院。人换了一批,却还有两三个面熟的,熟人相聚自然欢喜。
校医院的APP早已没多少人用了,只在病房床头有一个模糊的二维码。
周望川心里一动,扫码下载。
APP的图标是一弯抱着小小红色十字的金黄月亮。
过去他虽然总是怂恿病人给自己一个五星好评,却从没下载过APP看评论。他自知尽心尽力,便不在乎别人的评价。
可是这个图标,竟有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在什么地方瞥到过。
他一时想不起来,便沿着柳林的湖泊散步,在灌木丛边等了十几分钟,一只似曾相识的奶牛猫偷偷接近。
“四喜?”周望川唤道。
“喵~”
四喜比过去长大了许多,皮毛顺滑有光泽。她凑过来闻了闻,确认是熟人,便躺在地上喵喵叫着撒娇。
周望川蹲下摸她的肚皮,轻笑道:“看来你过得不错。”
细细的风声中,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周望川看到来电显示,略有些惊讶,他按下了接听键,传来的却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两头一同静默了几十秒,周望川打破了沉默:“怎么了?”
对面又默然了十几秒,才生硬地说:“我身体不舒服。”
周望川问:“哪里不舒服?”
“胃痛,夜里睡不着。”
“着凉了么,还是吃错东西了?最好能描述一下,是哪种痛。”周望川耐心地说,却又觉得大概只有那一种可能,便又道,“如果是……”
“没虐。”对面的商暮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顿了一会儿,又说,“就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周望川又问了几个问题,商暮语气虽然生硬,但一一回答了。
“有一种红色缀蓝边的盒子,里面的药片是椭圆形的,吃一颗就行。但要饭后吃,不能空腹。”周望川觉得,商暮应该不想让他知道酒店名和房间号,便打消了为他下单药的念头,又道,“我把药的名字发给你,你问一下酒店前台,看有没有这种药。”
那边传来拉开抽屉和翻找的声音,而后商暮很慢地念出了一串晦涩的药的名字,问:“是叫这个吗?”
周望川怔了一下。
商暮又问:“电视柜旁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找到的,到底是不是?”
“是。”周望川轻声问,“你在家里?”
商暮冷硬地嗯了一声。
这个时候,四喜轻快地叫了两声。
“……你在学校?”
周望川摸了摸四喜的脑袋,答道:“对。”
商暮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胖了吗?”
“嗯。”周望川说,“我拍照发……”他说到一半打住,又道,“抱歉。”
商暮冷冷地笑了一下:“谁稀罕。”
两头又陷入沉默,只剩清浅的呼吸声,和时不时掺杂进来的两声猫叫。
周望川听出他呼吸的不稳,便打破沉默问道:“胃不舒服?”
“没有。”
“药需要饭后吃。这几天饮食先注意一下,我给你……”周望川很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给你点合适的外卖吧。”
他已经预料到,等待着他的会是一句冰冷的“谁稀罕”或者“要你管”。
但商暮沉默了几秒,只道:“好。”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轻,周望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商暮的声音又低又轻,暗含着委屈和烦躁,就像被人逼迫着不得不说一样,“……你不要我了吗?”
第19章
一时间, 周望川并不明白商暮在说什么。
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商暮不要他,一次次地抛下他, 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可现在, 商暮的语气那样委屈,就像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在周望川愣神沉默时,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一句:“呵……不要就算了。”
“没有。”周望川下意识地说。
他顿了顿,又说得更清楚了些:“没不要你。”
他不知道商暮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也没空去深想。当商暮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时, 他唯有细心安抚, 这是多年来深植于心的习惯, 是不经过理智的条件反射。
电话里又是沉默的呼吸声。
周望川解释道:“我要去国外一趟, 参加研讨会。这个研讨会每年都有的,去年是在C市, 你还记得吗?”
商暮:“嗯。”
去年十月, 研讨会在国内C市举办。C市是个景色优美的滨海城市,金秋十月又刚好是旅行旺季, 周望川便邀请商暮和他一起去。
两人之前刚吵了一架,去的路上商暮还在闹脾气,到了酒店坚持要订标间,却被前台告知只有大床房。
去海边玩的时候, 商暮冷着一张脸, 面无表情地泼了周望川一身水。周望川躲闪不及,只好和他泼作一团。
最后两人全身湿透,回酒店洗澡, 洗着洗着在浴室滚作一团,一直到深夜。两人身上都被地砖硌出了一块又一块的淤青, 只好半夜打电话让前台送红花油和酒精棉签。
第二天晚上商暮又闹着要吃海鲜,吃出了急性肠胃炎,吐得发起高烧,半夜被周望川送去医院挂水。
挂了两大瓶药后天也亮了,商暮虚弱地扔下一句“此生再也不吃螃蟹”,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望川喝了杯咖啡提神,强打精神赶去开会,在会上还作为优秀年轻医生代表,分享了两个手术中的实际案例。等开完会匆匆赶去医院,那家伙大概是觉得昨晚丢脸,早已经拔针出院,飞回A市了。
一提到这件事,商暮明显有些不自在起来:“提这做什么。”
周望川说:“就是那种研讨会,只不过这次在国外,大概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商暮:“哦。”
电话里又沉默了下来,周望川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话说,便道:“吃了药好好休息,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记得给我打电话。”
“哦。”商暮顿了顿,道,“我挂了。”
周望川道:“行。”
等电话挂断,周望川才觉出不对劲来。商暮从来都是直接挂他的电话,有时甚至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已经被挂了,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直到飞机降落在地球的另一侧,周望川仍然没有想明白。
到了酒店安顿好后,周望川犹豫了一下,给商暮发去了一条消息。他怕商暮已经将他删除,便先发了一个“。”。
预想中的红色感叹号并没有出现,聊天框里却立刻出现了另一条消息。
商暮:?
周望川撤回了那个句号,发消息问他:胃好点了吗?
下一秒,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周望川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下意识地接起了电话。
“还在疼。”商暮闷闷的声音传来。
周望川问:“怎么个疼法?”
“反正就是疼,疼得喘不过气。”
他虽这么说着,呼吸却是平稳从容的,说话也很中气十足。周望川便知他已经好了。
周望川很了解商暮,真正身体难受时,商暮会一言不发地自己忍受。若他夸大疼痛,通常是在撒娇。
等等,撒娇……?
周望川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翻身声音,便问:“躺着了么?”
“嗯。”
“入秋晚上挺冷的,灌个热水袋抱着睡吧,本来肠胃就不好,别再着凉了。”
商暮说:“麻烦。”
周望川看了一眼腕表,此时国内已是凌晨,他便道:“早点睡觉吧。”
“哦。”
商暮说完后顿了顿,又道:“喂……”
“怎么了?”周望川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别扭,耐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