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随着那一吻落下,他感觉到久违的充实与满足€€€€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饿着肚子从学校回家,吃到了妈妈做的回锅肉,吃饱后揉着肚子打嗝的那种满足。
他不再饥饿、寒冷与绝望。
从这一吻之后,他的胃被填满了。
第42章
去年底的那场手术成功后, 医学界掀起了一阵讨论的热潮,有人认为纯属运气,有人认为可以作为案例参考。但总而言之, 正面的评论居多。
财大气粗的病人家属拉来几十车鲜花, 做了一面硕大无朋的锦旗,又为医院捐赠巨额款项。一时间媒体争相报道,让这件事的知名度再上一个台阶。
而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二十年前那场被雪藏的医疗事故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当年闭科整改、主治医师被迫离职的事情, 如今只有一些老人有印象, 当事人更是缄口不言, 想把这件事情带入坟墓。
可有人记得。
舆论背后像是有一只智能的大手, 控制着风向, 让事情向好发展。当年的病人家属竟出面道歉,承认了自己对主治医师的误解, 希望能弥补伤害。媒体大肆报道, 民众声口相传。就这样,一场蒙受了二十年的不白之冤洗清了。
事情的余波完全平息, 已经是盛夏时节了。
彼时徐勇已经恢复了应有的职称和待遇,兼任了副院长的职务,但他依然清贫和节俭。炎热的夏季,办公室里的小电风扇嘎吱嘎吱, 发出年久失修的不满抗议。
周望川每次去办公室找他签字, 都要调侃一句:“徐主任,楼下小商店的电风扇,五十块钱一个, 静音的,我去给您提溜一个上来?”
徐勇现在给他签字, 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逐句检查挑刺,只略微扫一眼便签了。两人关系缓和后,他对周望川的嘴贫见怪不怪,闻言道:“新的不好用,一股子塑胶味道。”
“我知道了,您是上班寂寞,故意想听电风扇的小曲儿。”周望川笑着接过签好字的文件,正要离开,徐勇却出言叫住了他。
“小周。”
周望川停下脚步,有点意外的在徐勇脸上看到了类似犹豫的情绪。
在电风扇嘎吱嘎吱的声音中,徐勇说:“谢谢。”
两人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过这件事,但都心知肚明。
周望川了然,笑道:“您太客气了,没有您在手术台上的帮助,手术的成功率还难说呢。礼尚往来而已。再说了,您如今是实至名归。”
这话说得谦虚。但他毕竟才是那台手术的主刀医生,全程掌控手术进程,徐勇提供的是经验和判断。
徐勇叹了口气,微笑地看着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东西不挪窝,倒是挡着你们年轻人的道儿了。”
他这话说得随意,不带火焦气,周望川也是一听就过。
但到了周五,下班前半个小时,周望川像往常一样拨通了徐勇的内线电话,告诉他已经通知好了科室的其他人,准备召开例会。
每周召开例会,这是徐勇担任科室主任之后的规定。大家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也就习惯了。
徐勇却道:“你来决定吧。”
周望川不解。
“你来决定开或者不开。”徐勇道,“或者像你之前说的,在群里召开,怎么样效率高就怎么来。你来决定。”
周望川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思索后道:“每周例会有可取之处,能听听大家的看法,交流经验,但有时候时间过长,或许会耽误工作,可完全不召开也不行。要不就改成半个月一次,也不算失了规矩。”
经过了半年多的磨合,他也不像之前那般自由偏激,慢慢地接收了规则制度中向好的一部分。
徐勇道:“我没有意见。”
后来的例会上,徐勇推说嗓子不舒服,让周望川来主持,此后基本都不再主持。
***
出发前,周望川无奈地看着在衣柜前忙碌的人:“就这样就挺好的,不用麻烦了。”
商暮背对着他,挑选着衣柜里的领带:“你不是要上台领奖吗?不收拾得精神一点怎么行。”
他挑出来一条深灰色暗纹刺绣的领带,在周望川胸前比划了一下,满意地点头:“不错,系上。”
周望川一身剪裁得体的纯黑色西装,皮鞋锃亮,连头发都用发胶抓过。此时系上领带,气质沉稳从容。
商暮退后两步看了看,又帮他挑了一只手表。
周望川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倒腾,说:“宝贝,我只是去领一个‘年度优秀青年医生’的奖,你搞得我好像是要去竞选市长。”
“你们医院那么抠,难得举办一次半年会,可不得好好露露面嘛。”
拾掇到最后,商暮又拿出一个小檀木盒,里面是一对精致的蓝宝石袖扣。
“你上次送我的那颗蓝宝石,还剩些边角料,我做了袖扣和胸针。袖扣送你,胸针给我。”
周望川微笑道:“这下不是竞选市长,是竞选总统了。”
晚会在市中心的酒店会堂举行,气氛和洽,笑语不断。
散席后周望川从酒店出来,看见自家的车停在路边,商暮坐在驾驶位,抽着一根薄荷香烟。
盛夏的夜晚闷热,商暮只穿着一件短袖暗色印花衬衫,脸上挂着大大的墨镜,新染的亚麻灰棕色头发柔顺茂密。他肤色冷白,这样的发色更衬得气质清冷。
周望川走过去,习惯性地揉了揉那细软的发丝,商暮竟然罕见地没有生气,像在出神地思索着什么。
“大晚上的怎么还戴着墨镜?”周望川问。
商暮抬起墨镜,看了他一眼,手指一松,墨镜又落回鼻梁上:“遮脸,防色狼。”
他看向周望川手里拿着的荣誉证书,伸出手去:“给我看看。”
周望川拉开副驾门上车,把烫金封面的证书递过去,笑道:“和往年的一样,没啥好看的。”
商暮接过去翻了翻,笑了一下:“你很€€瑟嘛,周大医生。”
周望川道:“晚会上,徐主任跟我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在一线了,会退居幕后当常务副院长。”
“所以?”
周望川微笑着倾身过去,捧起他的下颌,亲了亲那湿润的唇瓣:“所以,你男朋友要提正了。”
商暮眨了眨眼睛,十分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犹豫,但被墨镜遮住了情绪。他语气轻软迟疑:“那你……是不是想要礼物?”
周望川讶异地挑了挑眉:“嗯?”
商暮说:“你想要礼物,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送给你。”
周望川这下子知道他戴着墨镜是为什么了,伸手摘下他的墨镜,果然露出一双飘忽躲闪的眼睛。
绝对有鬼。
商暮抬眼望天:“回家吧。”
周望川瞥了眼烟盒,发现少了两根:“身体还在恢复,每次最多抽一根,一周最多两次。”
“啧。”商暮发动了车辆,“管得真宽。”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乖乖地把指间燃了一半的香烟递过去,周望川接过抽完,薄荷气息沉入肺腑,吹散了几分酒意。
到了家里,商暮磨磨蹭蹭地不肯开门,周望川静静地看他折腾。商暮叹了口气,打开房门,推着周望川来到书房,豁出去似的说:“行行行,看吧看吧。送你的礼物!”
一人高的青灰木色柜子矗立在角落,明明出门前还没有这个柜子。
一共六层,每一层都放满了东西。下面三层是锦旗,上面三层是荣誉证书,全是周望川从大学起就收到的,整整齐齐地按时间排序。
商暮走到他身后,把今晚的新证书放入柜子的对应位置,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嗯……我从……咱妈家里搬来的,你的证书啊锦旗啊什么的,又顺便归类排序。”
周望川深深地望着他,神情微动。
商暮挠了挠头,又道:“那什么,呃,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对吧?我都送你礼物了,你不许再斤斤计较。”
他说着,看了一眼客厅。半年多前的那个夜晚,他曾站在那里,说出了分手,紧跟着一大堆伤人的尖锐话语。他将尖刀对准他沉默温和的爱人,却并未从伤人的恶语中获得满足,只有变态扭曲的短暂快感,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后悔。
他从不表露出来,但他确实是后悔的。
夏季的夜晚,明月如霜,好风如水,风叶细细鸣廊。
周望川望着眼前的人,声音有些低沉:“你知道,我从不会怪你。”
商暮瞅着他,嗤笑了一声:“得了吧,你不怪我,那你还离家出走。”
周望川:“……”
他走过去把人抱上书桌:“那是意外。”
商暮的腰身被揽着,两人身体紧贴。他晃了晃垂在桌边的腿,用柔韧的大腿环住周望川的腰:“不许再离家出走。”
周望川道:“没有离家出走,也没有怪过你。去年十月在医院,我不是说过了么€€€€你答应去做胃镜,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在我这里,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你也不要再介怀了。”
商暮眨了眨眼睛,感觉心脏被柔柔地抚摸了一下,他唔了一声。
周望川亲了亲他,和他鼻尖相贴,问:“带你出去旅游好不好?你这段时间养病,不是嫌无聊么?刚好我也攒了些年假,可以出去玩玩。”
“好啊。”商暮立刻应道,“去什么地方?”
“雪蝉山。”
***
那年他们吵架最凶的一段时间,其实来过一次雪蝉山。
那段时间,两人感情几近破碎,处在分手的边缘。周望川偶然听说雪蝉山有一条情侣栈道,凡是走过栈道的情侣都会和好如初。从来都沉稳理智的医生选择了相信玄学,邀请他正在冷战的爱人一同前去。
本以为没有希望,但商暮竟然答应了。
雪蝉山山路陡峭,所谓的“情侣栈道”是一段几近垂直的台阶,需两人互相搀扶照应,才能过去。
彼时商暮仍在生气,冷着脸大步走在前面。周望川紧跟着他,在山路的一侧看到了一朵野生的红玫瑰,亭亭玉立于荒野之上,颜色是纯正的艳红,像是一盒远古的朱砂。
他不过停了几秒,商暮已经远远领先,单薄的身影夹在如织的人流中。周望川追上去,想着,等下山的时候,再告诉他关于那朵红玫瑰。
那一年,在陡峭的情人栈道前,商暮明显地脚步一顿。周望川抓住这个机会,上前握住他垂于身侧的手,两人一起过了栈道,相握的手却没再撒开。
上山又下山,两人的手一直交握,渗出汗水也没松开。却没人说话。直到原路返回,再次经过陡峭的情人栈道,受人流冲撞,两人的手松开了。
商暮又开始心情不好起来,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那个时候周望川在后面追他,想到他们这些年来破破碎碎、缝缝补补的感情,他想€€€€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可是……
落日的残阳洒在商暮颤动的黑长睫毛上,他略微抬头,残阳照亮了他一半侧脸,清冷又寂寞。
周望川追上去,再次握住他的手。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可在今天的日落时分,他仍然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