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粼抬起泪眼,绷紧嘴角,哑声问:“昨天的垃圾倒了吗?”
“早倒了。”珍华奶奶的目光警惕地审视着他,犹豫片刻,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钱,小声说,“你是谁家的小孩,奶奶给你钱,别哭,你去买点吃的。”
“我不要,你别给我。”钟粼颤抖着回答,摇了摇头,豆大的泪珠从他的脸颊滑落。
珍华奶奶沉默几秒,跑进家门洗手,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喘得呼呼响。
双手湿漉漉,她擦在裤子上,又从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捻开折好的帕巾。帕巾里面躺着一个崭新的红包,她颤着双手,取出一张全新的十块钱,塞进钟粼的衣袋里。
“我不是嫌你脏,你拿走。”钟粼哽咽一声,连连摆摆手,站起身用衣袖擦擦眼泪,但手太脏,他不敢将钱拿出来。
“好多小孩爱吃热狗,你去买根热狗吃。”珍华奶奶提起塑料袋,“哐当哐当”,嘈杂的塑料瓶声回荡在破旧的小巷里。
此刻,钟粼的情绪崩溃到极点,靠在墙边,掩面大哭。路过了一辆电动车,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将他的眼泪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了。
回去洗了手,他不敢让小星看到,说了句“自己玩,我在房间”后,便走进父母的房间,坐在冰凉的地上,手上的指甲钳发出“咔嚓咔嚓”的清响。
房间里空无一物,处处是灰尘,只有床头静静地挂着一盏粉色小风铃。那是钟粼小时候赚的第一次零花钱,买了一个粉色的小风铃送给妈妈。
洁白的墙上挂着父母与哥哥的遗像,阴冷空旷,似乎连呼吸都在房间绕了几个来回。
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敢回家,从来不愿接受父母在他二十岁那年相继离开的事实。他以为,只要躲开家,不回来,父母就能在他身边。
现在,在家里待着,他觉得父母离他好近,却又好远。
不知道坐了多久,小星推开门,手里抱着小恐龙,一双茫然的眼睛写满了不知所措。她站在门口,不敢挪动半分。
要是没有小星该多好,他能离开这个世界,可现在他不敢走。
安慰人,那是大人才会做的事。小星凑到他面前,盯着钟粼发红的眼睛,软软地唤道:“公公……”
“你快点长大好不好?”
要是再长大点,他能狠心不顾小星,了无牵挂地下地狱。
人生无趣,活着就是没意思。
小星不懂,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贴着的退烧贴摇摇欲坠,她乖巧地靠在钟粼的手臂上,一手玩着小恐龙,愣愣的眸子里透出些许迷惘。
“谁送给你的?”钟粼问道。
“我的妈妈,公公,我的爸爸妈妈呢?”小星急切地问道。
钟粼浑身泄了气,一手将小星抱在怀中,不知道如何告诉她。
“他们,他们去工作了。”
心情平复后,钟粼将家里认认真真地打扫了一遍。
家里很宽敞,冬天来临,敞亮的窗户缝隙总会传来阵阵冷风。瓷砖过于白净,像是铺盖上一层雪,不动声色地渗出寒意。
阳光穿过大门,落在门槛上。他用抹布擦了擦地上,让小星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
自从父母去世后,哥哥为了赚钱还债,同样不常回来过年,家里的东西都存放在一间不常用的杂物间里。
想要清理杂物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钟粼只抬出一个大箱子,里面全是锅碗瓢盆。
一切物品总让他触目生情,有他在学校获奖的水杯,外面生锈了,但里面的内胆还完好无损。父亲用了多年玻璃烟灰缸,缸壁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烟焦油。母亲喝中药的碗,至今残留一抹淡淡的草药味。
他挑了几个常用的锅碗,剩下的全部包裹在塑料箱子,一起拉到父母的房间。
下午,他带着小星出去拉客,直到傍晚才回来。
过年期间,醒狮队伍到处敲锣打鼓,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扮演大头佛的小孩从来不打招呼,带领小虎狮队伍,直接跑进主人家的院子里,跟主人家求一个小红包。
红包数额不高,大多是1块,富裕一点的家庭会给个5块的红包。因此,村里好多小孩喜欢凑热闹,跟着队伍串门,每个小孩都能得到一个红包。
若是主人家不给红包,小虎狮队伍会越来越“过分”,一边舞狮一边进攻,肆意地在主人家的客厅敲锣打鼓。
街边小道,张致纯骑着电动车,正巧路过,看到钟粼家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不由得一阵恼火。
钟家好多年无人居住,这群小孩怎么跑进钟家的房子里?
大过年的,他不禁腹诽了一句,赶过来一瞧。只见一个清瘦的男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满眼害怕,脑袋趴在男人的肩头上,小手胆怯怯地伸出去,抚摸小狮头。
“钟粼,你回来了。”张致纯雄浑的嗓音大吼一声,冲上来,一拳锤在钟粼的手臂上,“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下?”
那群小舞狮敲锣打鼓,吵吵嚷嚷地退出了钟粼家的院子,临走前,还顺便帮他将外面的铁门带上。
发小张致纯以前很胖,如今浑身上下,一身健硕的肌肉。他皮肤麦黑,蓄着一头短发,看着很干练、精神。天气湿冷刺骨,他只穿了短袖长裤,脚底踩着一双黑色的人字拖。
张致纯打小成绩不太好,总是带着钟粼混网吧、游戏厅。他不是读书的料,奈何家里非要他继续读书。
后来他受不了读书的苦,去羊城打工,两个月后,又灰溜溜地跑回来,继续上学。
“你好多年不联系我了,我在镇上高中当体育老师,嘿嘿,想不到吧,我成绩那么烂,最后还当了老师。你成绩那么好,你……”张致纯随即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连忙改口,“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看到你太激动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经常忙忙碌碌,对未来充满期待。”钟粼轻笑一声,抱着小星往家里走去,招呼张致纯进门喝茶。
从小到大,张致纯几乎有事没事,总来钟家找钟粼。
钟家的房子看着什么都没变,又看着变了好多。他心里莫名堵得慌,说话之前得再三斟酌,生怕伤到钟粼。
“你好久没来我家了,我们什么时候一起玩游戏?以前玩游戏怕被我爸揍,现在大了,你来我家打游戏吧,我买了最新的游戏机,晚上一起,嘿嘿……”
“我好久没玩了。”
“没事,我教你,要不,晚上一起出去玩,我请客。”张致纯道。
晚上,小星服下感冒药,沉沉入睡。好在小星向来睡得沉,钟粼悄悄溜出门,开车带张致纯去镇上。
好久没回来,小镇夜里依旧热闹非凡,街边小吃、大排档还热热闹闹,队伍排成长龙。路上的车辆络绎不绝,但大多数人是要去镇上的锦山寺庙求签。
锦山牛肉火锅座无虚席,透明的橱窗,能清楚地看到老板切好新鲜的牛肉。店里烟火气腾腾冒出,温度比外面暖和些许。
清汤牛肉火锅,汤鲜味美,煮上一盘吊龙、一盘五花腱,沾上特制的酱料,别有一番鲜咸风味。
他们没喝酒,而钟粼食欲不大,静静地看着张致纯大口大口塞肉,听他说说这些年怎么从流氓小子变成人民教师。
店里嘈杂不已,大多是一家几口人,或是三四个朋友出来聚餐。
他们吃到了半夜一点,张致纯撑到扶着腰出来,打了个嗝说:“免费续上青菜跟河粉,淋上酱料,不开玩笑的,我能吃五碗。”
“你还跟以前一样,贪吃。”
“我变了,你摸摸哥的肌肉、腹肌……”张致纯拽着他的手摸腹肌,€€瑟道,“硬吧,刚吃宵夜,腹肌还硬邦邦,除了我,没谁了。”
钟粼停在一家名为“隆江猪脚饭”的店门口,抽回手:“我不摸肥猪肉,只有隆江人才知道你的肚子有多好。”
“什么意思?靠,隆江猪脚饭……钟粼……你别太过分啊……”张致纯将他勒在怀里,“一点儿都没肉,你比我的学生还像小孩子。”
“张致纯,你松手,等下把你手搁高压锅里焖俩小时,你就老实了。”
“还说!”张致纯锤了他的肩膀几拳,忽然坏笑,“走,哥带你去爽一爽。”
钟粼:“爽?”
车开到一处酒店门口,张致纯迫不及待的,下了车拉住他,往酒店走去。
“我不干坏事。”
“你,混账,”张致纯死死拽住钟粼,骂道,“你想什么呢?我是人民教师,我不要工作了?按摩洗脚,有男技师,再说,里面的女技师都是阿姨。看到我们俩帅小伙儿来按摩,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
观海酒店装潢豪华,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看着崭新干净,该是这几年刚建不久。仰头望去,楼面还悬挂了足浴按摩、早茶、电影院的红色广告,功能样样俱全。
钟粼感叹一句镇里变化好大。张致纯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小声地说:“我经常来洗脚,放松放松,你知道的,干我们这一行很累的,天天晒太阳,还要打球,容易崴脚。”
“学校逼体育老师打球?”钟粼问道。
“是我逼领导们陪我打球。”
钟粼笑出声:“逼走领导是你将来升为校长的策略?”
张致纯听到这话,嘎嘎大笑,回荡在空旷的酒店大堂:“瞎说,我不当领导,成日应付教育局的检查,寒暑假还要值班,很烦的。”
谈笑间,一阵清脆的皮鞋声在钟粼身后响起,冷风裹挟着一股淡淡的草本香味,飘进钟粼的鼻息。
钟粼回头,蓦然对上一双深邃而冰冷的眸子,心中一凛,迅速收回视线,下意识低头,靠紧张致纯,想假装没看到梁予序。
梁予序怎么还在这里?
谈多大的生意需要他亲自谈,还待这么久?
还是说来找他报分手的仇?可报仇哪里需要梁予序亲自出马,直捣他钟粼的老巢?派个人来为难他,不是更轻松?
锦城啊,他的破家乡,总不能说这位大少爷来这里投资,带领锦城人民走向小康大道吧?
皮鞋声沉重,如擂鼓敲在钟粼的胸膛,越来越近,越来越重,最后在钟粼身侧停下。
那人接过前台递过来的房卡,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声音低沉如颂唱的大提琴,悠长而磁性,“我给你的钱呢?”
钟粼当即松开张致纯的胳膊,对张致纯浅浅一笑:“我们下次再约吧。”
“可是,房间我都开好了。”张致纯望向眼前的男人,忍不住欣赏了起来。
男人英俊的面容令他惊艳不已,一双剑眉高高扬起,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高挑的身材,挺拔而有型,坚实的肩膀撑起黑色大衣,衬得男人稳重。手腕上昂贵的银黑色手表,在灯的照耀下,照出光芒,就连脚下的皮鞋都干净锃亮,瞧着有格调又深沉。
听口音,男人不是本地人,那肯定是钟粼的朋友。
对于一个锦城人而言,外地来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事。
“行吧,我叫别人来替你的位置,下次咱们再一起爽一爽。已约定,莫辜负。”张致纯挑挑眉,抬手想锤一下钟粼的胳膊,却被男人一把抓住。
张致纯呵笑一声,撤开手,尬笑几声,心想这外地人还挺有劲的。
“我走了,明天来我家吧,我们老样子,房间里……嘿嘿……”张致纯挑了挑眉,坏笑了一声。
梁予序脸色一沉,转身走向电梯,按住电梯按钮,却见钟粼恋恋不舍地回头,朝那个黑皮肌肉男挥手,心中不免冷笑。
直到钟粼跟着进来,那些潜藏的怒火才熄灭了些许。
“生意不错啊。”梁予序冷冷地讽刺道,侧头看向钟粼晕了绯色的脸颊,霎时间怒火隐隐跃上太阳穴,亟待宣泄。
他明明给钟粼五千块钱,钟粼为什么还继续找男人?
爽一爽?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真不害臊!
“还……还行,那天谢谢你关顾我的生意。”钟粼不敢看梁予序,小声地回应他。
“谢谢?钟粼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钟粼颔首垂下眸子,扣扣指甲,“钱,我没带出来,下次还给你。”
“我缺那点钱吗?”
作者有话说:
修过一次文(202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