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狱警的叫唤,钟粼与程雪桦才得以进去见钟由青。
里面的门打开,钟由青双手铐着手铐,头发早已剃成了平头。他在监狱里做着辛苦的工作,孤身在这,看着有些落寞,比以前瘦了很多。
见到他们的一瞬间,钟由青当场哭出声。
他来不及想起曾经对母亲的恨,而是扑在电话旁边隔着玻璃大声喊道:“妈妈,妈妈,小叔叔小叔叔……”
钟粼应了一声,眼眶不自觉通红,低声问道:“在里面很辛苦吧?”
“不辛苦,我只是好想好想小星,我对不起她,叔叔,麻烦你去找她,告诉她我很爱她。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她妈妈。”钟由青嚎啕大哭,“那天把她送回她外婆家,我的心都快死了。小叔叔,我也不想,我只是想追到那个人,教训他,质问他为什么欺骗我爸爸。”
当时,钟由青在街边看到曾经诈骗自己父亲的男人,冲去找人,不料那人逃跑,开车意外撞死在路上。而他成了过失杀人,被判处六年的期刑。
“这不是你的错。”钟粼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别的安慰话,“其实这阵子都是我在照顾小星,之后我想把小星交给你妈妈照顾。”
一旁默默擦眼泪的程雪桦:“儿子你别怕,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好小星,我们等你以后出来,妈妈把你接到港城那边,咱们一家人在那边生活,好不好?”
“对不起妈妈,以前是我不懂事。我现在人在监狱里面,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们。我不奢求你们能对小星有多好,只求让她能够温饱平安长大。我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她,对不起……我明明答应她妈妈会好好照顾她,我却任性冲动……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废物是废物……”他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脑袋“哐哐”地撞桌子,好像没说完这些话,那些内疚会一直缠着他,让他无法安宁。
狱警急忙阻拦钟由青的冲动:“冷静,不然取消会面。”
钟由青哽咽了几声,袖子擦擦鼻涕与眼泪:“对不起,我太久没见到家人,控制不住。”
“儿子,你在里面缺钱吗?”程雪桦问道,发现儿子瘦了很多,心疼不已,“妈妈给你汇钱。”
钟由青摇摇头:“里面干活有钱能拿,虽然不多,但好在里面的东西不贵。外来的钱能买到的东西不多。”
他平静下心情,望向钟粼,良久抿了抿嘴,眼泪控制不住,再次哽咽道:“小叔叔,后来我在整理爸爸的遗物,看到他的遗书……”
钟由青泣不成声,吸了一口气,平复许久才勉强说出口:“小叔叔,我爸当年对你说了好过分的话,他说他错了,他不该打你,不该对你说去死的人怎么不是你。他当时太痛苦了,明知道你也伤心,他还叫你去死……”
他泪流不止,钟粼却淡淡摇头,阻拦他继续说下去,应道:“不要说对不起,不是他的错。”
“他说他是哥哥,应该照顾你,却让你难过了好多年。你原谅他吧,他说自己会下地狱,让阎王爷割了他的舌头。”
“不要胡说八道,没有地狱,没有对不起,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我这些年很好……过得很幸福。”钟粼低声地喃喃,转移话题,“里面有没有人欺负你?我们帮不到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小叔叔,你原谅我爸爸吧,他已经不在了。”
钟粼的脑袋一片空白,眼睛干涩,重复着囔囔:“我没有生他的气,没有……我去他面前拜过,我不生气……没有生气,已经过去了,一切往前看。”
“叔叔,你一直不跟他联系……他打电话给你,你却总是不回应他。”
“没有,我就是我就是……工作忙……我没生气,他别生我的气就好,我都放下了。”钟粼语无伦次地说着,很想挂断钟由青的电话,可他千里迢迢前来探监,不想毁了钟由青的心情。
是啊,他没生哥哥的气,他不过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哥哥没说错,他确实该死。
每次钟漾打电话过来,他想开口乞求哥哥原谅自己,但他的脑子总一片空白,说不了话,浑身发冷无力。严重的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不断扇巴掌,扇到脸肿,都感觉不到痛感。
他懦弱,他害怕,更不敢面对钟漾。
当初父亲,在他离开的那几分钟里,不明不白地溺亡在海里。
母亲那时候身体不好,听到父亲离世的消息,晕了过去。整整三天的时间,母亲却不愿意再进食,一心想随着父亲离开。
那时候,他跪在母亲面前,像具被抽干灵魂的枯木,四肢僵硬,眼泪早已哭干。
哥哥带着钟由青,三人跪在床头,哭着说:“妈妈,你忍心丢下我们离开吗?这不是弟弟的错。我们已经失去了爸爸,你还想让我们失去双亲吗?妈妈,求求你,吃一点吧。”
在他们的再三恳求下,母亲终于才肯吃点东西。
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可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为了治好母亲身上的肝癌,哥哥被蒋志恒的人骗去借了高利贷。
后来他们到处奔波,寻找能治好母亲的医院,但每家医院都不收妈妈。
回到市里的医院,蒋志恒的人天天来催债,医院无奈只好将他们赶出去。生活成了问题,钟粼的学业再也无法继续,他需要在家照顾妈妈,赚钱的事只能交给哥哥。
他回到学校办理休学手续,是梁妈妈提议要帮他,因此他打从心里感谢梁妈妈,帮他们家解决一堆麻烦事,还帮他找到全国顶尖的医生。
原本大家抱有一线希望,却没想到癌细胞已经扩散,肆意地吞噬母亲的健康,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将母亲带回家。
第51章 他们都走了
钟粼从监狱里出来后,与程雪桦开车来到商场,找梁予序会合。
嫂子的眼睛都哭肿了,梁予序好奇地望向钟粼,却钟粼一如往常那样,朝他勉强笑笑。
“只要好好表现,争取能减刑。”梁予序安慰钟粼,趁嫂子不注意,他偷偷勾了勾钟粼的手指,试图安抚钟粼,却让那小指头冰了一下。
钟粼的身子顿了一下,手指在被他勾住的瞬间,仿佛从遥远的思绪沉淀下来,回到了现实,如同奄奄一息之人,感应到巫师的召唤,灵魂才渐渐回归。
“手怎么这么冷?”梁予序顾不得程雪桦异样的目光,当即握住钟粼的手,摩挲了几下。
钟粼瞥了一眼程雪桦的目光,担心程雪桦介意,不敢太大胆,从梁予序的掌心抽回手,低头摸了摸小星的脑袋,说要去吃饭。
吃过饭后,钟粼在商场找了家儿童服装店,打算为小星挑选几套衣服。
平日里,他对自己的穿着并不在意,随便一些,但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小星买最好的。
店里的儿童服饰颜色各异,设计可爱,尤其是小裙子,小巧又精致。
梁予序拿着一件粉色蓬蓬裙,“真的要送走这小不点?我还有点舍不得,钟粼,要不你给我生一个吧?”
钟粼听到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当即将手中的开裆裤扔到梁予序的脸上:“整天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梁予序笑笑地接过那条小裤子,继续跟着钟粼,“要不你带在身边吧,我可以帮你养,你的小孩就是我的小孩。”
“养小孩是责任,小星需要亲情,我不能自私。之前你说想要当小三,现在连我们家的小孩你都想养,你想什么呢?”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你的,我都要。”
钟粼听到这话,心头不禁一软。
梁予序真不怕自己是坏人吗?到时候喝光他的血,吃光他的肉吗?
“梁予序,你对谁都这么善良吗?以后可不能对别人这样仁慈,万一他们别有用心。”
“因为你,我才仁慈。”说着梁予序拉拉他的衣袖。“钟粼,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你伤害我,我都心甘情愿。”
怎么可以心甘情愿,不害怕伤害呢?
想到之前梁予序误会自己站街接客,那种傻乎乎的爱意,令他啼笑皆非。
可如此炽热的爱,他的心间似乎都暖了一分。就像是回光返照般,尸体终于有了点温度。
晚上,钟粼敲了敲程雪桦的门:“嫂子,我给小星买了三套衣服。”
程雪桦接过袋子,正在玩芭比娃娃的小星听到他的声音,探出脑袋。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精美的芭比娃娃,娃娃穿着一身漂亮的粉色公主裙,金发碧眼。今晚,芭比娃娃取代了那只脏兮兮的小恐龙。
小星笑得眉眼弯弯,软绵绵地喊道:“小叔公……小叔公,你看,我的芭比娃娃。”
钟粼愣在原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小星对他的称呼也改了。
程雪桦意识到钟粼的神色变化,笑笑解释:“叫公公不太好,她叫我奶奶呢,所以让她改口了。”
钟粼的眼底深处闪过些许不自在,点点头:“没事,之前让她改口,小家伙一直改不过来,现在改过来也好。晚了,你们休息吧。”
“好,你早点休息。”程雪桦关上门,朝他挥挥手。
小星愣愣的,小跑几步,拍了拍紧闭的门,急得快直跺脚,带着哭声说:“公公呢?跟公公睡觉。”
程雪桦蹲下来,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不可以哦,小星是女孩子,不能跟男孩睡觉。”
再说了,小星毕竟是钟粼的孙侄女,不是直系家人,不适合一块睡觉。
这亲密关系还是早点推远些。
小星明亮的眼睛迅速黯淡下来。她想到之前公公也说过这种话,但又想到爸爸是男孩,公公也是男孩,她喜欢跟他们一起睡觉,讲故事,玩玩具,唱属于她的《小星星》……
“我想要公公,我不要奶奶。”
程雪桦抱住她,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看电视好不好?”
小星的眼泪登时哽住,毫不犹豫地点头,软声软气地说:“奶奶,看《快乐星球》,添安哥哥喜欢看,小星也喜欢看。”
“添安哥哥是谁的?”
“哥哥就是哥哥啊。”
程雪桦宠溺一笑,手指头擦擦她的鼻涕,应声点头。
房门外,钟粼站在门口,听着小星软萌萌的话音,他能想象到小星一秒改变主意的天真模样,忍俊不禁。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房间,下一秒眼眶红透。他深呼一口气,试图控制住眼泪,然而情绪无法控制,他一个人躲在酒店的某一层安全出口偷偷哭泣。
想到哥哥,想到钟由青,再想到小星,他的胸口像是被剜了千万刀。
“你怎么不去死?”他喃喃地哼着,过去那些昏暗的画面一帧帧地涌现,哥哥的拳头落在他脸上,他跪在地上,再无任何反抗的力气。
哥哥打死我吧。
除夕那天,他本想投江自尽,了却身后事,却接到警察的电话,说小星无人照顾。
一开始他觉得小星是阻拦他离开这个世界的绊脚石,可现在他的心好痛。
小孩什么都不懂,很快会忘了他,很快会跟他生疏,很快会长大,只有他一个人会记得。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小星本就不属于他,是他意外获得,让他短暂止疼的药罢了。
没关系,他还有梁予序……
可是,梁予序真的会……一直陪他吗?
回到酒店,梁予序洗好澡,水汽萦绕,空中好似打翻了香水,温雅的草木香,萦绕着整间房间。他头上的水珠摇摇欲坠,一条白色毛巾搭在头发上,轻轻揉揉,但那双眸子始终落在钟粼身上。
梁予序觉得,这眼神不对劲。
今晚,他原本想跟钟粼亲热亲热,可钟粼送趟衣服的空隙,回来后情绪莫名有些低落。
饶是钟粼强颜欢笑,说要去洗澡,梁予序忍不住近身,抱住他。
“不开心,要不要跟我说说?你嫂子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今天去探监,心情不好?”
钟粼靠在他的肩膀上,闻到那阵阵温热的香味:“没事,我只是被烟呛到。”
梁予序凑近闻了闻,没闻到烟草味,猜想钟粼不愿意说,便在钟粼的头发上亲了一口:“钟粼,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分享,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已经跟我妈妈决裂,如果你不要我,我没地方可去。”
钟粼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被梁予序一把按回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