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威海。
一月的天气,寒天淡云,皑皑风雪。
凛冽的风几乎可以凭眼睛看见,猎猎而来,飘展如同旗帜。
凯文在机场接上时停云回剧组的时候,看着他那张明显纵欲过度一片惨白的脸,忍不住说:“瞧瞧你那脸,跟奔丧似的!甭猜,指定是让那姓傅的收拾惨了。”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路口,又冷冷冒出两字:“活该。”
时停云哼唧一声,别了半晌轻轻嘀咕了一句,“怎么你37度的嘴里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冷血动物。”
“您倒是热血,为朋友两肋插刀挺顺手啊。”
时停云面露一个倦怠的类似筋疲力尽的表情,“这事还不能翻篇儿啊?”
凯文睨了他一眼,趁着红灯的间隙,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以后可长点心吧。”
“哎呀。”时停云捂着额头,不满道:“怎么还兴动手呢,还是把姜琪换回来吧,她可比你温柔多了。”
凯文轻哼一声,“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剩下半个月就我在这看着你,颤抖吧人类。”
时停云顿时无语凝噎,过了半晌,他又问:“杨森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凯文没好气道,心想还有闲心操心别人有没事没事,怎么都不操心操心自己。
也对,有人替他操心着呢。
前几天刚从派出所把人赎出人,转头网上就炸了锅。
什么酒吧私人包厢殴打当红演员许川,素人时期校园暴力同学,错乱吸//毒史家庭等等莫名其妙的消息接踵而来,桩桩件件都是卡准了时机向时停云开炮。
可怜公司公关部的各位昼夜颠倒,通宵达旦了几晚紧急处理这些无妄之灾。
这些被爆出来的所谓黑料,真真假假掺着说,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就好比说时停云素人时期在学校对同学校园暴力,校园暴力这事倒是不假,但并不是他对其他人实施校园暴力,而是他被孤立,被针对。
事都是真事,但给它随意颠个顺序,换个主角,这事儿就完全变了味。
就好像心理学上说的蒙太奇式谎言,利用碎片的事实,拼接真实的假象。
随随便便一句真假参半的话就能毁掉一个人。
更何况,娱乐圈里从来不缺谣言的沃土,时停云扎根其中,自然难以幸免。
谣言传出来只是一瞬间,也不需要核实真假,不知真相的网友往往被有心之人当了抢手,不分青红皂白无脑攻击。
“对了,我手机摔坏了,还没买新的。”时停云看凯文愣神,主动提醒他自己现在没有手机。
跟傅迟待在一起的这几天,别说摸手机了,他整个人就像被送去戒网瘾的网瘾少年一样,除了被恐吓教育,就是白日宣//淫。
凯文看了他一眼,心下顿时了然,这惹祸头子怕是什么还不知道呢。
他突然想起那日跟傅迟的那通电话。
他说:“我们培养一个人,就是要做他坚强的后盾,为他买单,如果出点事后一点保障都没有,大家都单干好了,还签什么经纪公司。”
凯文问他:“但许川也是公司的艺人,这样厚此薄彼传出去也不好听,况且……”
傅迟却说:“一昧的纵容会导致姑息养奸,公司未来无一日安宁,打蛇就要打七寸,你安排法务部去起草和许川的解约协议。”
“还有,”话筒对面顿了顿,“时停云这边搞出的事,我帮他平,但有一点要记好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传闻和谣言,不要让他知道。”
凯文犹豫了,他说:“你会对时停云一直买单吗?”
“只要我有。”对方毫不犹豫的回答他。
刚才还说一昧的纵容会姑息养奸,这会儿又要无原则为老婆闯下的滔天大祸买单,好一个双标的男人!
凯文的嘴角微微抽动,倒抽一口冷气。
这么惯会把孩子惯坏的……
红灯变绿,凯文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对老板的满腹怨怼狠狠踩下油门,仪表盘指针直至市区最高限速的60迈。
到达剧组,下午化妆时,听女演员们不断地窃窃私语,凯文又是一脸“我就知道”的八婆样,时停云满头雾水的接过手机,低下头随手翻了两页,随后抬起脸来惊讶地看着凯文。
对方却耸耸肩表示跟他没关系。
手机屏幕上赫然挂着的热搜都是和许川有关的。
#某许姓演员被朝阳区群众举报容留他人吸/食//毒//品已被警方拘留#
#许川轧戏,放《天降》剧组鸽子超过一周#
#《天降》剧组惨遭停拍#
#川云娱乐宣布与许川解约#
#许川本人暂未对解约风波作出回应#
……
“小可怜,看来前段时间爆出来的那些黑料都不是真的。”
“许川跟你怎么能结这么大的仇啊,犯得着搭上自己也要迫害你。”
“听说险些酿成大祸的许川被看守所拘留了半个月,有阵子没法儿出来迫害你了。”饰演黎雯的女演员拍拍时停云的肩,友好地安慰他,“前阵子你没来,我还真以为你塌房了,听凯文说你是急性阑尾去做了手术,感觉你回来都瘦了。”
“谢谢姐,我没事。”时停云无奈苦笑,狠狠瞪了一眼旁边让他“无中失阑尾”的凯文。
凯文耸耸肩,眼睛别过去假装看窗外风景。
刚假装了没几秒,口袋里的手机适时的响了起来,他抱着手机逃也似地出了化妆间。
速度快到时停云只听见一个“傅”字,凯文就化作残影消失在自己眼前。
傅迟压了电话,转身和身边的律师一起进了那扇铁门中。
在会见室里等待了将近二十分钟,两个狱警才匆匆带着个瘦高男人从里面出来。
许川被按在座位上后,抬眼看到玻璃窗对面坐着的傅迟,脸上才有了这三天以来唯一一次轻微的波动。
那张曾经出现在无数大荧幕上的俊俏面孔此刻滑稽的令人发笑。
“你来做什么!”面前的玻璃墙被他垂得怦然作响。
傅迟没说话,只是从下面的缝隙空档里递过去一份材料,示意他看。
“递解约协议这种事律师来就行了,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许川穿着看守所统一的蓝白条纹衣服,向来注重仪表的他此刻眼眶乌青,胡子拉碴,一脸颓废,显然是在里面受了不少欺负。
他接着说,“还是想让我感谢您的‘宽宏大量’吗?感谢你没把我也扔到界限去当人肉沙包?”
“不是。”傅迟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好好看完。”
许川低头,草率的翻了几页,在解约协议的最后又看到一份新的签约协议。
上面写着风波过后将会为了做澄清发布会,也将成立他的个人工作室,一切工作事宜和经费全部由川云娱乐负责,他仍然可以呆在娱乐圈,仍然可以继续拿着一线的资源舒舒服服的拍戏。
许川傻了,完全没料到是这个发展。
他张张嘴,又闭上,艰难地试图说话,他的喉结滚动,良久才哽咽地吐出一句“为什么”。
傅迟看着他,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握着白色的话筒,一字一顿的说:
“当我对你最后的补偿,我不需要回馈。”
“那你要什么?”许川的手拍着玻璃。
“别再和时停云过不去。”
“如果我偏不呢,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的手伸的再长,也伸不到这里吧,你能关我一辈子?让时停云一辈子见不到我?”
对这不怎么客气的挑衅全然不在意,傅迟反倒带出一笑地关心起了许川,“说说最近吧,看守所里的日子怎么样?”
“傅迟!”
“不想说?也行,”傅迟双手交叠放在桌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但我想问问你,闹了这么一通,这个坎儿你过来了吗?”
“没有。”许川咬牙切齿道。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对吗?许川。”
许川心里很清楚,却在这个时候莫名非要硬扛着,所有的不甘,委屈,抱怨在此刻通通涌上心头。
他承认他是嫉妒,嫉妒为什么时停云在傅迟那就可以有那么多例外,明明他就是个麻烦,他却总愿意替他收拾烂摊子,还愿意给他很多很多的机会。
都做过傅迟的情人,凭什么这么厚此薄彼,凭什么他就可以那么肆无忌惮,那么轻松。
许川怔怔地看着面色如常,云淡风轻的傅迟,右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角。
是啊,他也给过自己很多,分开后向他大笔倾斜的资源,《错轨》剧本被截胡后补给他的两个大制作电影剧本,多到数不清的拍摄和工作。
可他觉得不够,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根本不只这些。
金钱,名利,身份,地位,他统统愿意补偿给他。
他什么都有了,他还想要什么?
他也想要他的爱,想要他的偏爱。
他贪恋他,他的气息,他的存在,他贪恋傅迟的好,贪恋那份不是对他的好。
可没有厚实的感情积淀,悲伤就像六月的雪扑扇而落,却融不化心底的寒冰。
许川赤红着双眼瞪着傅迟,不甘心的说:“你不觉得你太偏心了吗?”
傅迟却说:“我本来就偏心。”
“你就不怕我和你鱼死网破吗?”
“鱼死网破。”傅迟原先一直神情淡漠地抽着烟,听见这话倒笑了,上扬的嘴角里溢出一口白色烟雾,他隔着玻璃凝神注视对方的眼睛,平静而简练地对着话筒复述对方的意思,“要挟我?”
“我要挟得了你吗?”许川冷哼一声,反问:“你对我,真就没有一点喜欢?”
傅迟托着下巴,慢慢将笔递到他手边,叹道:“许川,何必对我这么上心,开始和结束的时候我们不都说好了吗,只谈体验,不谈感情。”
“况且,”傅迟又说,“先去招惹他的是我,你要怪也该怪我,跟时停云过不去干什么?”
“我不信。”许川梗着脖子红着眼睛,死活不肯接受现实。
看他这么油盐不进,傅迟也懒得再在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上和他掰扯,因为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何必白费力气。
于是他迅速将话题扯回协议上,将那支笔又往他手边推了推,说:“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对吗?”
该签合同,该就此罢手,该老老实实拍他的戏。
签个字这对他来说不算一件难事,但是他不愿意。
许川垂着头,脆弱的脖颈像是冬日里没了枝叶保护被冻得颤颤巍巍的树枝,被迫独自面临寒冷的冬雪,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黑色的签字笔,指尖用力,他的心好像猛然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