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昂咽下口中的饭粒，“你跟谁学的？”
“许哥啊。”郑勋笑道：“许哥教我的治你不爱吃饭的方法，说保准有效。”
“……”
俞昂垂手，咬了一口稍大些的饭团，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又道：“你少跟他说这些。”
“为啥呀？许哥这么忙还这么关心你，干嘛要辜负人家的好心呢？”
“诶诶，打扰一下。”一个中年女人突然从旁边插进来，站在郑勋身旁，笑脸盈盈地看着俞昂道：“你们刚刚说的许哥，是席林吗？”
郑勋：“您是……”
“哦我呀，是席林的舅妈，安玉。”安玉理了理肩膀上的大波浪，腰背挺得笔直，下巴微抬，话中听起来友善，可姿态却又带着一股子轻蔑，道：“我们见过的呀，你忘啦？我记得你是叫余……俞昂是吧！”
俞昂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印象不深，但的确应该是见过的。在过去许多年的记忆中寻找，在结婚前后的第一次家宴，也是唯一一次家宴中，曾短暂的出现过她的影子。
那天的人太多也太杂，他连人都还未称呼完，就让许家夫妇的几句话弄得下不来台，饭桌前也只能低眸洗耳恭听，在众多嘲笑讽刺的口舌中，他想开口也无从反驳，像是经历了一场世界末日，浑身发冷，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和呼吸。
好似在某一个，死去了。
此刻，俞昂还是起身，礼貌颔首，“你好。”
“你好你好，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的气质变化这么大。”安玉从上到下打量俞昂好几遍，咂舌一声，又笑问道：“你也该二十好几了吧，结婚有娃了吗？”
这句话瞬间勾起那日的画面，无数浪潮朝他扑来，俞昂周遭的空气渐寒，竖立起坚固不催的铜墙铁壁，他淡声道：“您忘了，我喜欢男人。”
安玉笑容一僵，哦了一声，手掌在鼻尖删了删，丝毫没有说错话后的尴尬，又道：“哎哟瞧我这记性，准是把你跟谁弄混了，来来往往席林家的人太多，这人年纪一大倒脸盲起来了。”
俞昂唇边也挑起微笑，不及眼底，显得森冷，“我的名字您记得很清楚，没关系。”
“你不介意就行，我今天也带儿子来拍艺术照，都说这个摄影老师技术好，就过来了，没想到能碰见你，”安玉对不远处的儿子招了招手，过来后搂着他的手臂，示意他叫人，“哑巴了，不知道称呼人？”
“嫂子。”夏侯琪脱口而出。
安玉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厉声道：“离婚了都没什么关系了，还叫嫂子，是不是要给我臊皮！”
夏侯琪不耐烦地摸了摸被打的地方，瞥了眼俞昂又道：“哥。”
俞昂表情未变，轻点头。
安玉转头又对着俞昂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哈，下次有机会再聊。”
“嗯。”
刚走出摄影棚，安玉扭头对着里面的方向啐了一口，高跟鞋踩得叮铃哐啷响。
时隔多年，没想到俞昂真是愈发的狗眼看人低，忍不住地抱怨道:“一张臭脸也不知道摆给谁看，顶流就能不尊重长辈了？靠男人上位，还给他能的。当初要不是我们家席林，他早就回他那穷村沟里了。”
夏侯琪边走边在手机上刷视频，听到这话，轻点屏幕，按下暂停，问:“你怎么知道嫂子是哪儿的人？”
“当然啊，他爸妈我都认识。”安玉对儿子翻了个白眼，又道:“还有，都离婚了哪来的嫂子，让你雪姨听到了，一定给你摆脸子，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随你妈我，没情商。”
夏侯琪撇嘴，用不耐烦地语气道:“你有情商，有情商还找那么撇脚的理由，谁信你是去拍艺术照的。”
“管那么多干什么，场面话而已。走快点，磨磨蹭蹭的。”
安玉推搡着儿子往前走，摸出手机，给夏侯雪去了个电话。
-
在去石桥村的路上。
牧阳原本想和俞昂同车，在上车的前一秒被经纪人拦下，声称有事和他商量，强行把人拖回了保姆车，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为了方便，郑勋今天也开的保姆车，他从后窗往外看了眼，嘟囔了一句，“怎么感觉sheep的经纪人不太想让他跟哥说话的样子……”
剧本翻了一页，正好是一幕场景的结束，他捏了捏鼻梁，缓解疲劳，“不用感觉。”
“哥你是说……她就是那个意思？”
俞昂没说话，郑勋当做默认，低声暗骂了一句。
“对了哥，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来的那个许哥的舅妈看起来不对劲啊？”郑勋眉头紧锁，把手机聊天记录的界面拿到俞昂眼前，道：“我问过摄影师了，他从不接圈外人的拍摄，也没有艺术照的业务。”
俞昂“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郑勋看出俞昂心情不虞，也不再多嘴，终于安静下来。
其实他和周姐都不知道俞昂离婚的原因，和许席林究竟发生过什么，艺人的隐私他们只掌握分内的，多余涉及过深，出于道德和尊重，也从未起过打听的念头。
但今天俞昂见到了前夫家里人，瞬间变得浑身带刺，出言也少了平日的从容。
郑勋心底有了些猜测，不好自己作判断，偷摸着把今天的情况发给了周姐。
一路畅通，除了转到水泥路后，路面有些被重车压过的坑洼，车身颠簸，速度减慢，花了快五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下车后又马不停蹄的开始妆造，排练打戏。
今天的这场戏很重要，算是主角马旭和欧阳学真矛盾彻底激化的开始，在这次事件后，两人的关系将迎来质的改变。
这么多年，打戏没少拍，俞昂也有一定的功底，而马旭作为一个快要瘦成纸片的宅男，力量上肯定不及小警察欧阳学真。
所以，他需要摒弃一切技巧和功底，装作对招式无所应对且手忙脚乱的样子，还要顺应牧阳的动作，呈现一种愤怒而羸弱的模样。
这对俞昂来说，也是一个轻松的挑战。
他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在每次拳头冲过来时，眼神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凌厉，像刀子般，剜住对方。
这也影响到了牧阳的发挥，眼神中总会透着欧阳学真对马旭的惧意。
导演喊了数次卡，两个人都有问题，只好暂停，先跳过这场戏。
接下来的几场戏拍完，已经接近天黑。导演叫住俞昂，语重心长地问道：“俞昂老师第一次参加恋综，感觉怎么样？”
俞昂摘下眼镜，用棉布擦拭着镜片，道：“还行，怎么了导演？”
“我总觉得吧，你心里好像装着事儿，压着你情绪，”导演咂摸了一口嘴里的茶叶，然后偏头吐出，道：“你入戏了，但那股情绪还是会无意识暴露，不是你平时的状态。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导演一语中的，俞昂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抱歉导演，今天拖进度了。”
“算不上。”导演摆摆手，“这场打戏是马旭人设的一个反转，我本就没想过一个下午解决。”
“嗯，我就是很久没回老家来，心里浮躁。”俞昂道：“我会努力调整的。”
“原来石桥村是你的老家？”导演脸上有些惊讶，问：“家里人还住在这儿吗？”
俞昂简明扼要，“没有，很早搬家了。”
导演点点头，在俞昂肩膀上拍着安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老家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没事儿，明天再试试，我相信你的实力。”
“谢谢导演。”
休息片刻，接下来用了一个小时拍俞昂的独角戏，紧接着又和配角搭戏，一来一去，几乎到半夜才收工。
俞昂卸妆时才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他全然没有感觉到困意。
石桥村离山近，经济相对滞后，过夜只能寻找村民的帮助，不过俞昂拒绝了去村民家住的邀请，说可以在房车里睡。
导演说他何必委屈两个人挤一辆房车，俞昂老家就在这里，应该会有认识的亲朋好友，能够借住一晚。
郑勋替俞昂拒绝了，坚持在房车里过夜，导演没再劝。
“哥，你老家是这里的？”郑勋把房车门锁上，问道。
“嗯。”
俞昂转了转脖子，手机屏幕亮了一会儿，冲心熄灭。
晃了眼，是微信新消息。
房车上有一些简陋的厨具，郑勋在小电锅里煮面条，沸腾的声音“咕噜咕噜”的，边搅动边道：“我就说你听到这个村名的时候怎么那个反应，不过我记得你刚出道那会儿就在江城旧街的小区住了吧，这里的房子还在么？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不用。”
手机解锁，点开小红点。
来自“x”的消息。
询问他有没有睡着。
俞昂犹豫两秒，把手机放到一边，起身接水。郑勋关火，把面条挑在碗里，香气扑鼻而来，“为啥不去？难不成是拆迁啦？我女朋友的老家那里也要拆迁，赔了好多钱，天天在我面前炫耀。”
“……”
郑勋没注意到俞昂有些烦闷的表情，舔唇道：“哥，这么多够不够吃？不够我再给你匀点儿。”
俞昂看着那碗面，顿了下，“吃了明天会肿，你吃吧。”
郑勋叹了口气，“明星就是辛苦，那只好让本勋替你解决了，早就饿得不行了。”
他猛地吸溜一口，自卖自夸了一会儿，转头看到俞昂正坐在床边打字，按几下又停顿，应该是不长的一句话，却琢磨了这么久。
郑勋随口问道：“是许哥发的消息么？”
俞昂指尖的动作突然停下，手机缓缓放下，看着郑勋道：“你吃面太吵了。”
郑勋：“？”
他默默放轻吸面的动静。
“咚咚”
空气骤然安静。
郑勋和俞昂看向房车门，而后对视一眼。
“谁啊？”郑勋问道。
“是我。”
清冽又裹着沙沙的颗粒感，极具辨识度，在耳边划出千层浪。
缓缓推开沉重的车门，如拉开舞台帷幕，挺拔的身影渐渐明晰。背后是无尽的黑夜，挟着潮冷的风，拂起俞昂的发丝。
四目对上，一颗心猛然落地。
“你怎么会来？”
俞昂声音很轻，不可置信的同时安心的感觉随之而来。
这个称为“老家”的村庄没能给他的归属感，在这个人身上萌了芽。
“碰巧路过。”
许席林尾音微微上扬，看了看脚下的门槛，道：“欢迎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