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泰点开邮件,看了一会儿,震惊地抬起头来:“不是,什么意思?你今晚不出去了?还让我去帮你联系一下娄金良的剧组,还要在他拍的剧里演个配角?”
他看着谢知斐在邮件里特别备注的:不要干扰原本的拍摄进度,不要抢别人的角色,如果实在没有角色,特邀出演就可以。
“不行吗?”谢知斐道,“我打听过了,主角到戏份比较关键的配角都已经定了,我肯定捞不着什么大的角色了,特邀出演个配角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你疯了?!!”
辛泰一副世界要完的表情,他问道:“你知道自己在演员里是什么分量吧?你要是想演戏,好剧本有的是,想和你合作的大导也多得是,如果你真想演电视剧了,我这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好本子,怎么偏偏选中了一个中等层级的导演……”
“是商业价值中等,不是拍摄水平中等。”谢知斐道,“娄金良挺有才华的,他下一部要拍《与君》,剧本我也看了一些,和他合作,我不亏。”
谢知斐:“总之,我给到你的要求就是帮我去娄金良的剧组争取个角色。”
辛泰:“……”
此刻的辛泰仿佛又在谢知斐身上,看到了他十几岁时那种任性妄为、难以被管教约束的样子。
六年前。
电视剧《镜月明》剧组。
“cut!”
导演一喊“卡”,辛泰连忙看向被钢丝吊在半空的谢知斐,见谢知斐被安稳放到地上才松了一口气。
再一看摄影机后的导演周景明面色阴阴沉沉,辛泰连忙倒了杯温水想要递给周景明,周景明却看都没看,一抬眼,锐利的目光便抓住了吊着威亚才刚刚落地的谢知斐。
“别下来了,还得再重拍。”
今天这场戏已经拍了十几遍,从下午两点开拍,到现在已经是傍晚,还没有要结束的印象。
听说还要再拍一次,辛泰频频看向自己腕上的手表,快到他该去接孩子放学的时间了,这要是再拍下去,估计又只能让孩子妈妈去接了。
谢知斐看了眼那些急着想下班的工作人员,压着脾气问道:“周导,刚刚拍的那一遍,又是哪里不行?”
周景明看着镜头里的回放冷笑:“你问哪里不行?就你不行。谢知斐,你到底会不会演啊?”
谢知斐沉默了一下,垂着眼说道:“导演,您说该怎么演。”
“你一会儿被威亚吊上去,表情能不能表现得更正确一点?你是要杀与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是和朋友玩剪刀石头布,更何况你还受了一身伤,忍着痛的样子你会表演吗?脸色凝重一点可以吗?能不能不要只板着一张脸扮酷,我知道你长得帅,但你能不能用你那张帅气的脸庞多做一点表情?哭一哭笑一笑,不会死人。”
“但我觉得剧本里的角色内心很坚强,再疼他都能忍住。”
“那麻烦你演出来他在忍痛的感觉啊!”周景明几乎用嗓子吼着说话,“再能忍痛的人,疼痛的生理反应也会有啊!而且你演的这个人,年纪小小被灭了宗,带着病体苟延残喘活下来,已属不易,就这么副被药泡大的身子,刚刚又中了两剑,他还能面无表情地耍酷吗?谢知斐,偶像包袱能不能不要那么重啊!”
“我没有偶像包袱。”吊在威亚上的小少年声音也陡然急了起来,“刚才第六次拍摄时,我做了痛苦的表情,是导演您说不行,我才不做表情的。”
“是要忍痛的表情,不是拧拧眉头就能展现痛苦了,那个角色是隐忍的,他不可能做那么大的表情。”周景明忽然叹气道,“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你从小到大,有吃过苦吗?你理解什么叫忍痛吗?”
见谢知斐答不上来,周景明扶额仰天:“怎么现在是个人都想当演员?我真的服了。”
谢知斐没吭声,但一双眼睛紧盯着周景明,目光流露出几分不服。
不顾辛泰挤眉弄眼让他闭嘴的眼神示意,谢知斐道:“但现在这个角色,除了我没人能演。”
“是,确实是。”周景明气笑了,“但你也应该知道,要不是因为你这张脸,我根本不会用你来演这个戏。”
周景明忽然换了种表情:“我之前看过你演的戏,就你在《这十年》里扮演的那个离异家庭的留守少年,我看了三遍。谢知斐,你毁了一个好角色。”
谢知斐倏地一颤,周景明紧盯着他继续说道:“本来好好的一个能反映不少社会问题、背负了许多痛苦的角色,你演成了什么样子?一个不懂事的青春期小男孩,一个不顾父母死活只顾自己开心,无理取闹的鬼火少年。”
“恕我直言,如果不提升提升演技,你的戏路窄的要死,你只能去演一些漂亮脸蛋,你根本抓不住身处底层的角色到底该怎么演。”
“我对那个角色的理解就是那样的。”谢知斐辩驳道,“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但他都没有抓住。这个角色本身就是不懂事的、不聪明的。如果他足够听父母的话,或者足够聪明,都能走出那个环境,和糟糕的命运抗衡。”
片场一阵寂静。
只能听见周景明咬着牙冷笑的声音。
周景明冷笑了一会儿,表情狰狞,忍无可忍地站起来骂道:“谢知斐,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那些拼尽全力却还是苦苦挣扎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情,你以为你到了他们的处境境况能好上多少?是,你是天之骄子,你是高高在上,你生来就应有尽有,可等哪一刻你什么都失去了,你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是了!这个角色我付违约金,我不用你演了!滚!给我滚!”
“不用。”谢知斐牙关绷紧了一瞬,眼眶也红了红,但他依旧尽量抬高着下巴,咬字清晰地说道,“违约金我来付,是我不想和你合作。”
说完,他卸下身上的威亚绳,头也不回地离开片场。
只听“哐当”一声门响,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辛泰连忙追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
郊外马场。
只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不间歇地响起,骑在马上穿着骑马装的少年身体压得很低,风吹着他周身衣服,衣袖鼓鼓,风声猎猎,少年一双含着怒火的眼睛正紧紧盯向前方。这一刻的他仿佛是战场上迎战的将军,好像只有越来越快的速度带上的肾上腺素与马蹄重重踏向草坪的颠簸感才能宣泄他心底的愤怒。
纷乱杂沓的马蹄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一阵寒鸦惊飞的声音响起,马蹄声忽然没入马场旁的一片橡树林中,马匹连同少年的身影都变得看不见。
林间有重物滚落的声音。
五分钟后,马儿悠悠闲闲,从橡树林间踏步而出。
马背上却是空无一人。
第30章
摔下马背后, 谢知斐一连滚了几个圈,最后身体重重撞到一棵树上。
身体猛烈撞击到树干上,疼得谢知斐闷哼出声。他吃痛起身, 到此刻脑袋已经冷静得差不多了。
哪怕周景明和他的意见产生分歧, 始终是行业内有所建树的前辈。就算周景明不打算再用他,因为他才耽误了全剧组的进度, 他也该去给全剧组的工作人员道个歉才对。
十七岁的谢知斐这样想着,闷声不吭, 忍着痛站起来。
如果现在有镜子的话,他一定要拿出来, 照一下他现在的脸。
现在他脸上应该就是周景明要的表情了,谢知斐想。
但谢知斐没有镜子,手机也不知被甩到了什么地方去,他只能尝试着记住现在面部肌肉的感觉,等着回到剧组里重现出来。
不过哪怕记不住也没关系,这次坠马的事给到了谢知斐很好的启发,实在不行, 他就让辛泰找几个拳手过来,毫不还手地被揍一顿, 总能知道忍痛该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谢知斐想继续和周景明合作。
在谢知斐身边, 话里话外都捧着他的人多, 能够像周景明一样批评他的人很少。
忠言逆耳, 周景明话是刺耳了点,但他刚刚不该意气用事的。
谢知斐收拾好心情,狼狈起身, 一边顺着路往回走,一边试图早点将手机找出来, 好给辛泰打个电话。
结果人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伴随有一阵说话的声音。
听声音至少有两个人,一人年幼,一人年长。
“阿爹,我实在吃不下了,这张芝麻饼仅余半数,可否留至明日再食?”
“那可不成,你若想像邻家哥哥一样惹人喜爱,走动都需八人来抬,万不可松懈才是。”那道年龄稍长一些的声音叹了口气,“都怪阿爹阿娘,没能让你生一张长满疮斑的脸,天生丽质不可奢求,阿满需得自己奋力拼搏。若是你好好努力,在三年之后的乡试拿个好名次,阿爹阿娘也就能跟着你享福了。”
这里的人说话怎么这么不对劲?文绉绉的。说话的内容也奇奇怪怪的。
谢知斐皱紧眉头,正纳罕着,交谈中的父子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近。
谢知斐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了谢知斐。
两方的脚步都猛地停下。
一猎户打扮,但梳着奇怪发型的男人手中拉着一个咬着烧饼、同样发型万分奇怪的小孩。
就在谢知斐猜测附近是不是有人拍戏,正在用眼睛寻找摄影机时,只听一阵哇哇大叫,紧接着耳里便传来一阵小孩恐惧惊恐的哭声。
谢知斐不解看过去一眼,只见那小童手中的烧饼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正一个劲儿地往猎户身后躲。那双眼睛里,恐惧得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那猎户看着谢知斐,也是满眼惊惧,兼以万分排斥的厌恶,他将手中的木制长矛握在了手中,护着身后小儿,说道:“阿满莫怕,阿爹保护你!”
谢知斐仍是一脸的状况外,直等到那长矛朝他投来,差点扎到他身上,他终于意识到危险,连忙后退了几个大步,在猎户掏出弓箭时,迅速转身跑开。
谢知斐感觉那疾空破风之声犹如在耳,那杆长矛令他如芒在背。他不敢停,只是没命地跑。
逃跑这一路,谢知斐心跳跳得极快,刚刚被撞得发痛的胸口此时因为猛烈的呼吸,更痛了。
他反复揣摩着刚才那个猎户与那个十来岁的小童看向他时目光中双双不加掩饰的惊惧,心中逐渐形成一个可怕的猜测:他不会是在摔下马的过程中受伤,然后毁容了吧?
也许他现在的脸就像是恐怖片里的恐怖画面。
满脸血,又或者破了很严重的相……
想到这,谢知斐用手碰了下自己的脸,将手拿下来时,手指都有些颤。
他害怕看到手指上沾血的场景,可当他看到自己手指上什么都没沾到时,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又更加大了几分。
到底是怎么了!
谢知斐想不清楚。
他一路跑到河边,清澈的河流倒映着他的脸,虽然比不上镜子清晰,可谢知斐能看到,他的脸还是之前的样子。
没有毁容,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还是那张被许多人说好看的脸。
那为什么刚刚那两个人会那样看着他?
谢知斐根本想不明白,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应变能力不错,但这一刻他脑海中拥有的所有知识和经验都不起作用,谢知斐陷入了莫大的惶恐。
先不管这奇怪的两个人,先联系经纪人,离开这里,回到剧组再说。
谢知斐下意识要摸手机,结果什么都没摸出来€€€€是了,手机已经丢了,在刚才那场意外中,就连马也不见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知斐又一次感受到了茫然无措的恐慌。
一个现代人失去了他的手机,就相当于失去了半条命。
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谢知斐不敢大声叫唤经纪人的名字,还怕刚刚动手伤人的人还在,但也不敢回到事故现场去找手机,也怕那里会有人蹲守。
自小前呼后拥,出道后身边跟着一堆助理,谢知斐从未经历过如此困顿的情况。
他思来想去,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先顺着河流走,看能不能遇见个人,说不定河边就有钓鱼佬。
不过……
在他的记忆中,马场附近有河吗?谢知斐并不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