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引力 第46章

我告诉他,我妈当时抱着字典翻了三个晚上才敲定我这个名字,说有“心胸坦荡”之意。

他评价道:“好名字!”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妈妈不该给我起这个名。我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我在面对他时一点都无法坦荡起来。

墙上钟表滴滴答答,周围的病友脚步声踢踏,我枕在他打吊针的左手边,将搓热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我想要时间停在此刻,又不想他受病痛折磨,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可是护士让我多和我哥说说话。

那就说说话吧,说一点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事情,秘密是我们的默契与延伸。我轻搓着他的手掌,最后借着一丁点绿豆大的勇气、利用他不够清醒的时机,问他:

“哥,你爱我吗?”

别人计较爱有一分还是九十九分,我计较爱是零还是一分。

池易暄的眼睛会说话,原本在困倦地眨,听到这句话却变得明亮,好像有什么事使他好奇,好像他也想知道更多。

眨动的速率逐渐变快,每一次掀动,瞳孔都像是上了一层清透的油面,变得清晰,变得宁静。

他稍稍转动手腕,捏了下我的手指,嗓音暗哑,说话之前胸膛高高隆起、再陷下去。

“爱的话,你就不哭了吗?”

我在错愕中抬起头来,他爱的到底是白小意,还是白意,我无法分辨,但起码爱有一分,也足够我落下泪来。

“嗯。”

他抬高手腕,像电影慢动作,指关节从我的眼角擦过。

“那就别哭了……白意。”

第60章

听说人在鬼门关前走一趟,就能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池易暄认出了我,对我说了爱,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破涕为笑,眼泪鼻涕哗哗流得更厉害了。我想我这一刻一定丑极了,光着膀子,涕泪纵横,就连话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傻子一样望着他笑。

海浪退潮,白鸽从天际线落回广场。小小的隔帘圈住我们,隔绝世界。

我很幸运,不需要从鬼门关前走一趟就知道我想要什么。

爱情小说的主角们历经千辛万苦,在大结局时决定牵手;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斩荆披棘,在故事结束前相拥热吻。可是我不需要那些波折,我不需要靠病痛、与生离死别来确认我的心意,我现在就想要亲吻他。

现在,当下,这一分钟,我就想要和他相拥热吻、共度余生。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原来爱会让语言显得苍白。我没有他能说会道,说什么都无法比上他那一句情话。早知道念书时就应该再认真一些。

我拿起他的被子狼狈地擦脸。

他叹息时也那样温柔。

“别把鼻涕擦我被子上,唉……”

我将湿掉的被角退回他手边,笑得合不拢嘴,又怕他很快就后悔,赶紧起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像在商业合同上盖章。

“喂……这里是公共场所。”

“有隔帘呢。”我又捧起他手心吻了一下。

他任我一顿瞎亲,除了亲吻他肩膀时问了我一句:“你没有告诉妈妈吧?”

“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以后我们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我明白。”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将我打量,“穿件衣服吧……”

我以为他要说我有伤风化,正准备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回家拿衣服,却听他说:

“别着凉了。”

全麻手术之后,池易暄的肠胃功能受损,短时间内没法吃东西。我回家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出来,装上他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再带上我的笔记本电脑,就这样住到了医院。

池易暄的病房里加他共有四位病号,都是做了外科手术在住院观察。病房里有一个公共电视,每天播放新闻和电视连续剧,我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和隔壁床的老太太聊天。

等到了饭点,池易暄的午饭是一份果冻,我为他将包装撕开,塑料小勺备好,摆到他手边,然后就接到了外卖员的电话。

我下楼取外卖,回来后坐在他床边拆开,往冒着热气的麻辣烫里倒芝麻酱。拆完麻辣烫,转头又从外卖袋里拿出一只红烧大鸡腿。

我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鸡腿就要开动,忽然听到我哥叫我。

“白意,你过来。”

“干什么?”

池易暄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过来我就亲你一口。”

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事?我将鸡腿放下,乐颠颠走上前将脸颊凑到我哥旁边。

结果Kiss没讨到,只得到巴掌一个。不过他没什么力气,扇得很轻,跟在摸我似的。

“别在我面前吃这些,我好饿……”

“你不是有果冻吗?”

“我想吃点正常的食物。”

“医生说了,你现在还在观察期,有感染风险,过早吃饭对你不好。”

池易暄病恹恹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水润泛光的眼珠向上转去、一眨不眨,他抬起下巴仰视着我,用虚弱惹人怜爱的语气说:

“我好饿。”

……操!他怎么还会露出小狗一样的眼神。我捂着心口后退两步,他便跟随着我的动作将头缓缓偏过来:“白小意,给我吃一口可以吗?”

操,太他妈犯规了!我知道他要是再来一次我肯定缴械投降,手一扯便将隔帘拉上,彻底将他从我的视线里隔绝。

夜幕降临,星星点灯。查房的护士关掉了电视,我看了眼时间,放下手里的扑克牌,督促隔壁床的老太太早些睡下,明日再战。

从家里收拾完行李,回医院的路上,我顺道去菜市场买了两个塑料水盆,蓝水盆用来洗澡,绿水盆用来洗衣服。我拿起蓝水盆去厕所接了一盆热水,将毛巾打湿后拧干,拍了拍池易暄的床铺。

“来,哥,洗澡了。”

他本来还在打瞌睡,听到我的声音后睁开眼睛,我掀开被子,怕碰到他的留置针头,捧起他的手臂擦古董一样小心地擦拭。

病号服掀起,微创手术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三道伤口。我将毛巾对折一次,折起的边角绕过手术切口擦洗他的身体,然后拿过一只枕头垫在他腰下,将他的下半身稍稍支起来,为他换上干净内裤。

池易暄全程沉默不语,听话地任我摆弄。终于为他洗漱完毕,我拿绿水盆接来热水,蹲在地上往里面加洗涤剂。

他这时候说话了,声音显得略惊恐。

“你在做什么?”

“洗衣服啊。”我将他的内裤泡进水盆。

“你不用洗,我自己来。”

“笑死,你连翻身都困难,怎么自己洗?”抬起头发现他还瞪大眼睛看我,我冲他笑,“没事,我不嫌弃。”

三下五除二搓完裤头,我又给他搓棉袜子,接着从行李箱里掏出晾衣架夹好,挂在窗户口。

隔壁床的老太太对他说:“你好幸福哦,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弟弟?”

老太太的孩子平时要上班,没法照顾她。我擦干净双手,帮她把保温瓶里灌上热水,放到她的床头柜上。老太太拉住我的袖口还想跟我玩一盘拖拉机,我说拖拉机得拖到明天早上,您还是赶紧睡吧。哄了三五分钟她才舍得睡下。

灯熄灭了,白日充斥着纷杂脚步声的病房安静下来。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将亮度调到最低,轻手轻脚地敲着键盘,偶尔听到窗外有不知名的鸟雀在长鸣。

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我,转过头发现是池易暄。

“还没睡?”我用气音悄悄问他。

“睡不着。”月光落在他鼻尖,亮亮一小块。

“那你想做什么?”

我生怕他脱口而出一句想要工作,还好他说的是:想起来走一走。

之前医生告诉我,如果他能够下地的话要尽早起来走走,有助于肠胃功能的恢复。今天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很担心他手术后肠粘连,一听到他愿意下床走动,赶忙放下电脑扶着他坐起身。我将他的双腿抱到床边,蹲下身为他穿上棉拖鞋,然后拿起吊瓶,扶着他朝病房外走去。

他的病号服像超长加大号围裙,长度到小腿,绳子都在背后,全部系上也松松垮垮,前半面身体是遮住了,从后面看却露出半张后背,和穿着内裤的屁股。

“冷吗?要不我回去给你拿一件衣服。”

他摇头说:“不用。”

我拿着他的吊瓶,扶着他一起在走廊漫无目的地散步。

不久之前才刚喂他吃过止疼药,我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有气无力地说:“好他妈疼。”

“我亲你一口就不疼了。”

他笑了,“我不信。”

我转过身来,与他在无人的走廊里安静地接吻。

头顶照明灯从走廊这头延伸到另一头,倒映在光洁的瓷砖地上像一颗颗圆月。他小步小步地走着,偶尔停下来喘气,我换了只手举高吊瓶,伸出手臂让他扶着我,别去摸冰凉的墙壁,就这么牵起了他的手。

我们肩并肩踩过朦胧的光斑,脚步比时间还慢,好像这一刻都变老,变成了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子。我想象着等到我们都被时光的洪流淹没,是不是也能在生命的尽头相依偎。

其实我只是想这样和他慢慢走,无论是踩过厦门夏夜的月光,还是寂静凄凉的医院走廊,无论是不是以兄弟的身份,我都想陪他一起。以前我好恨弟弟这个身份,以为它是横亘在我与池易暄之间的大山,现在我却无比感激它,感谢它让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为他削一只苹果、洗一次内裤。

二十三岁的我,现在却在为衰老提前演习。如果能有他陪伴,死亡也不再显得可怕。

第61章

池易暄的恢复速度较为理想,自从医生同意他吃半流食以来,我每天晚上都会回一趟家,把第二天的饭菜备好,装进保温桶。病号餐准备起来不麻烦,我熬上一大锅粥,再从菜场买回剁碎的鸡肉馅,掺点淀粉,加点盐和胡椒调味,和蔬菜粒一起放进煮锅。

煮粥时我再给他蒸一碗鸡蛋羹,切点苹果和橘子放进饭盒。

池易暄虽然老是喊饿,但他的消化功能还没恢复,每次都是吃上四五口就说自己饱了。我像喂小孩似的,拿着勺子坐在他床边,让他“啊”地张开嘴,每次都能再喂下一半€€€€不过这不是因为他听我的话,而是病房里一堆人看着,隔壁床的老太太每次都开他的玩笑,说他偏要弟弟喂饭才肯吃。池易暄难堪得不行,从我手里夺过饭碗,好让我住手。

“早这样不就完了吗?”我从饭盒包里拿出新切的水果,插上叉子摆到床头柜上,“非得要我喂,不听话。”

池易暄捧碗的左手朝我颤巍巍竖起一根中指。

喂完饭以后,我将碗筷收拾好,风风火火地回家备餐。临走之前他让我今晚回去睡,说这儿陪床用的折叠床不舒服。

我说你那小沙发我都睡了一年了,睡哪儿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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