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引力 第68章

“估计就是病毒性感冒没好。”妈妈笑眼弯弯,让我和池易暄坐近点。

我和我哥挪了挪椅子,挪得离床更近,她捧着我的脸揉了揉,问我有没有按时吃饭,然后又转头去捏池易暄的手:“好凉啊,外面是不是很冷?”

“在下雨,当然冷了。”我指了指床对面的我哥,教训他,“叫你不爱戴手套!”

池易暄羞赧地笑了一下,抬头看向上方的吊瓶,问她:“你在打什么药?”

池岩回答:“葡萄糖,补充体能的。”

“医生有说你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吗?”

“应该很快,这几天得委屈你们吃爸爸做的饭了。”妈妈拍了拍哥哥的手背。

池岩笑:“瞎说!我这几天给你带饭,你吃得不是很香?”

我拍了拍胸口,“带饭我在行啊!我给你做!妈,你想要吃什么?”

“你们回家过年,应该我和你爸多操心……”

“哪儿有这么多规矩?谁健康谁操心呗!”我冲池易暄挑了下眉毛,“我跟你说,今年我教我哥做了好几道家常菜,到时候让他给你露一手。”

“真的?”她惊喜地转向池易暄,我哥点头应声,帮她把打吊针的手放回温暖的被子下。

我凑到病床边:“老妈,你给我看看你的脸呗,今年是胖了瘦了?”

“妈妈还在生病,戴着口罩比较保险。”池易暄说。

“哦,也是。”谁知道医院里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毒?

“那抱一下呢?”我又问,“抱一下可以吗?”

池岩打断我:“妈妈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我哪有这么脆弱?”妈妈白了他一眼,稍显娇嗔的语气,“我抱一下儿子都不行啊?”

池岩闭上嘴,她笑眯眯地朝我伸出两只手臂,我前倾身体,尽量不让自己压到病床,轻轻搂过她。

妈妈的身材本就单薄,这次生病又瘦了不少。我抱着她,觉得自己一只胳膊就能将她像抱小孩一样抱起来。

“你瘦了啊。”我小声说。

“正好我要减肥。”她同样悄声答。

我哭笑不得,松开手打算让她去抱池易暄,刚要站起身却听见她轻轻“哎”了一声。她的头发不小心卡进了我的羽绒服拉链上。

“等等,我来弄。”我捏着她被卡住的那缕头发,直起身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想要找个光线更佳的角度,又很快意识到这样会扯到她。

“对不起,我……”我刚想道歉,话到嘴边却卡壳。

指间的发丝忽然有了重量,妈妈慌张地捂住了她的脑袋,床边的池易暄则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我低下头,黑色的假发坠在我胸前,毛发因为静电而四散着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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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和池易暄找医生见了面。池岩在病房里陪着妈妈,她又戴回了那顶假发,一言不发,池岩知道她在自责,耐心地帮她梳理着打结的发梢。

医生说话时面无表情,对他来说妈妈不过是他职业生涯里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病例,像她这样的病人,在同一层病区里还能找到许多。妈妈好像只是一个用于统计的数据点。

池易暄全程握紧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也在轻微颤抖。医生说:病人的骨髓生产出了异常数量的白细胞、红细胞和血小板。这种异常有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

急性白血病。

池岩将我和我哥叫到走廊,悄悄告诉我们:妈妈最近刚结束第一次化疗,前几天状态不太理想,发高烧、呕吐,知道我们要回来了身体好像就恢复了。

六十多岁的男人说这话时眼泪却滚个不停。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见过他流泪。

家人团聚的时刻,却是在医院。我们缄默着,站在病区的走廊,薄薄一道墙壁将我们三人与妈妈隔绝进两个世界。

她到了快退休的年纪,时常幻想着那之后的美好生活,计划学习插花、画画、弹钢琴。今早放行李的时候我和池易暄看到家门口的“福”字不再是去年那张,阳台的玻璃窗贴上了她新剪的窗花。我们以为她在朝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前进,命运却赠予我们当头一棒。

回病房之前,池岩拿两只手把脸一抹,又是笑容满脸,积极地给她拿过热水袋捂脚。

“你跟他们瞎说什么啦?”妈妈问他。

“没说什么。”

“骗人。”

我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打量着同病房的病友们,都是形销骨立。

我看向妈妈,她立刻将头偏开,将发梢缠上指尖,绕着圈地卷动。

我问池岩,她是什么时候住院的。

他刚要说话,妈妈却拍了下他的手背,似乎不想让他说太多。

“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没忍住,声调高了点。她垂下眼皮,不说话。

池岩继续说:“她去年总是感到疲倦,身上的淤青好得慢,后来感冒两、三个月都没好,来医院才查出来。”

“她住院有多久了?”

“一个月。”

“一个月?”池易暄面露惊异。

上一次和家里视频还是三周前,当时池岩说她出门买菜去了。现在回想,最近妈妈发来的大多是文字消息,就连语音都很少,她怕被我们发现她在医院。

我突然无法自控地笑了好几声,池易暄看向我,眼神有点紧张。

我捧住她的手搓了搓,“干什么要自己扛?我和我哥就这么靠不住吗?”

她捏了捏我的手指,反驳我:“……你哥阑尾炎时你不是也没有告诉我吗?”

“你……”我一时语塞,“你就犟吧!那是一回事吗?”

她不满地眨了眨眼,一副懒得和我吵的表情。恍惚间我觉得她还和以前一样,爱跟我斗嘴,转一转黑眼珠,下一秒就要凑到我耳边说一些古灵精怪的玩笑话。

然而浅色的病服穿在她身上明显宽松许多,她的脖子上都掉了层肉,转动时能看到薄薄的皮肤扒在血管与骨头上。

第88章

我们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安静的春节,没有妈妈颐指气使地指挥池岩打扫卫生、切水果。夜里从医院回到家,我甚至不敢从他们的卧房前走过,我怕听到爸爸在里面哭。

三人躲进两间卧室,客厅里没有人开灯。

贴着窗花的阳台被黑夜笼罩,窗花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镂空圆。

池岩独自在主卧,我不知道过去一个月他都怎样度过夜晚,那里贴着他和妈妈的结婚照,记录着她更为年轻、健康的时刻,睁开眼就会看见。

我和池易暄背对着背睡在我们卧房的单人床上。我失眠了,他也是,过了一会儿听见背后传来€€€€的动静,床垫凹陷下去,他坐起身来,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弯下身来看我。

他问我:“还好吗?”

我不答话,将脸埋进枕头。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冗长的噩梦,从噩梦中醒来的方法很简单:杀死我自己,就会醒过来。枕头堵住了我的嘴与鼻孔,我止住呼吸,一只温热的手却探了过来,探进我与枕头之间。

池易暄摸索着我的下巴、脸颊、与眼皮,他摸到我湿透了的脸,倾下身来抱住我,哽咽着说:“妈妈是有福气的人,这不是绝症,能治好的。”

“哥,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医生说:‘大多数患者能够缓解五年以上’。哥,五年以后我才三十岁,如果我没有妈妈了该怎么办?”

“不会的。”他用力抱住我,整个人朝我倾倒过来,几乎将自己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好像他这样压住我,我才能缓解急促的喘息,可是我发觉他也在颤抖,喘气声断续,好似在抽泣。

我从床上爬起身,心慌意乱:“哥、哥……你别伤心。”

我学着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轮廓,摸到他湿润的眼角,这回换我抱住了他。

他的心脏敲击着我的胸膛。我知道他也害怕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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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去了医院。今天姨妈们都来了,几个姨妈围在病床前抹眼泪,池岩红了眼眶,不想在妈妈面前落泪,于是独自出了病房。

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听姨妈们说以前她在家里最受宠,小时候去上学一定要姐姐们陪同才行。

现在她们却变成了爱哭的小孩,是妈妈在安慰她们。

我给她们递去纸巾:“妈妈是有福气的人,有我们陪着,一定可以渡过难关。”

我朝池易暄使了个眼色,他便取下肩上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几本相册集、小说,放到床头的矮柜上。

“妈,如果你感到无聊的话,可以看看这些消磨时间。”池易暄说着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手机支架,拧好固定用的螺丝后,摆在她手边,“我们知道你最近在做自媒体……”

“哎呀,什么自媒体?就是随便拍拍……”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

池易暄跟着笑了笑,教她如何使用:“这个支架能摆在床头柜上,也能夹在栏杆上。”他为妈妈演示起来,“你看,伸缩自如,你想躺着拍还是坐着拍,都可以。”

妈妈聚精会神地听着。我偷偷把姨妈们叫到一边,让她们不要再在妈妈面前流泪了。病人的心情对恢复十分重要,这是医生说的。

姨妈们连连应声,擦干眼泪,又忧心忡忡地问我:“小水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小水是姨妈们对妈妈的爱称。妈妈的名字里有两个三点水的偏旁,外婆给她取名时,希望她上善若水任方圆。

“化疗预计有6到7个疗程,每次住院一个月,然后可以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住院进行下一次化疗。”

二姨妈红了眼眶:“得住那么久的院啊!”

“化疗结束就好了!没有关系的,小水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事。”大姨妈挽过她的手臂,轻拍着她的背。

池易暄招呼我们过去,“妈妈刚更新了软件,说要用一用新出的滤镜,我们来拍个视频吧!”

姨妈们一听就拥到病床边,将妈妈围在中间,朝镜头比起胜利的手势,嘴上不断说着:“胜利!我们会胜利!”

今天妈妈的精神状态比昨天要好,池易暄带过来的饭菜她都吃了个干净,一边舔嘴角一边冲他竖大拇指。

下午医生来给她做骨髓穿刺,她在那之前将姨妈们赶回家,不想她们看见。我看到医生推着一车的医疗器械过来,不自觉站得远了些。

妈妈是怕疼的人,冬天被静电打到手也要大呼小叫,做穿刺时却一声不吭。粗大的针头穿透皮肤、刺进骨头,她脸色惨白,紧紧咬住下唇,双肩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

我看不下去,好像那银针也扎进了我的血肉,偏过头不忍去看,却能听见她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我做不到,转身离开了。是哥哥和爸爸陪妈妈做完了穿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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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很快就结束了,每年都期盼它再久一些,今年尤其。池易暄向公司多请了两周的假,妈妈知道后强烈要求他回去,他安慰她说请都请了,而且这是他积攒的年假,本来就是他们打工人的福利。

“会影响工作吗?”

池易暄骗她:“当然不会。”

我和我哥几乎住到了医院,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为她备饭,然后去医院陪她看书、拍一拍短视频。姨妈们来看望她时,她还会支起身和她们打一会儿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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