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忽然被扔进进很深的水里,在力气彻底耗竭之前,他只能不断踩水,不断挣扎,因为一旦停下,汹涌的痛苦就会没顶,将他拖进无底的深渊。
又或许……他早就已经在那里了。
出副本的第三天,他的门口闪动起了一个拜访请求。
来人是卓柳。
荆白思索了片刻,同意了她的拜访。
他走到待客的外间,打开房门,门外的女孩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抬起头和他打招呼,看到他脸色的片刻,神色却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她顿了一下,没有跟着荆白走进房间,站在门口,犹豫着说:“你是不是不方便?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过两天再来。”
荆白莫名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往里走,语气很淡:“进吧,没什么不方便的。”
两人在木桌边坐了下来,卓柳不自觉地打量着置物架上的小玩具,只觉个个精致可爱。
她是第一次上门拜访,深感荆白这个房间的画风和他本人大不一样,装潢是柔和清淡的风格,摆放的物什更是童稚可爱。她没有伸手去碰,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但更让她奇怪的是荆白此时的状态。
她今日见到荆白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来得不巧。
两人在荆白这次进副本之前还见过,按说也没过多长的时间。荆白这人虽然平时看着冷淡,不好接近,但在卓柳的记忆里并不是个难打交道的人。
因为他沉稳,思路清晰,情绪稳定,就算话少了点,但他不会说多余的话,不会绕弯子。对卓柳来说,这种人很好沟通。
但荆白现在这个状态就不太对劲。他平日里精神奕奕,气场虽然冷冽,却也很舒展,锋利得像把无鞘的剑。卓柳今天看到他时,却感觉他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似的,背板虽然是直的,却有种将要绷断的感觉,神色中透出一种疏离和厌倦。
他怎么了?
卓柳有些犹豫,但想到毕竟关系不算很近,也没有问出口。荆白给她倒了杯水,也不问她的来意,这也够奇怪的,她想。他向来是开门见山的风格,从不拖泥带水。
卓柳见他不开口,只好道:“我来跟你说个消息。你还记得你之前跟我打听过一个小男孩吗?”
荆白的眼睛立刻朝她看了过来。他的目光非常专注,卓柳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发现他的确和从前不太一样。
他以前看人时,有种直刺人心的锋锐感,很慑人,不少人都会避免和他对视,就像避开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
但卓柳此时和他四目相对,却感觉这火好像燃尽了。此时看着那双黑眼睛,更像是一捧温度尚未褪去的余烬,有种心灰意懒的无谓€€€€对,就是心灰意懒€€€€卓柳以前从没想过这四个字竟然还能用在荆白身上。
看他的眼神,好像是希望从她这里听到什么;但看他整个人的状态,又像是听到再大的好消息,也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副本真能把人改变成这样吗?
冷静如卓柳,也开始觉得有点头皮发麻。但来都来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你别着急,我没有找到年纪相仿的小孩,但你上次说的给我提了个醒。我想世上说不准有些奇人可以变换身形,就在惊雷里打听了一下。”
荆白双手不知何时交叉起来,修长的十指抵在嘴唇上。这本来应该像是一个思考的姿势,但卓柳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更像是在忍耐什么。
荆白眨了两下眼睛,卓柳似乎从中捕捉到一丝黯然,又很快闪了过去。
他的神色重新变得平静,道:“多谢。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卓柳说:“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但是有个朋友的朋友€€€€那个朋友你也认识,就是上次和我们一起测拳力的老方。老方想起来,他在第三层的时候有个朋友,遇到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据说也是很厉害,他那个朋友就是被他带出来的。”
出乎她意料,荆白没有追问那个少年相关的信息,而是问她:“那个副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卓柳想了想,道:“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个学校副本。其他人进去都是老师、校工什么的,他可能是因为年纪,是唯一的一个学生,一来被安排进那个全是鬼的班级了。”
“我听过的消息是转了两手的,具体的副本细节我不知道,”卓柳看荆白沉默不语,只能接着往下说:“但我觉得老方说他很厉害应该是真的。据说第一个被袭击的就是他,但是他避过去了,最后还带了好几个人出来。”
“因为年纪太小了,又这么厉害,所以他朋友对这个人印象很深。”托荆白的福,卓柳听了不少故事,老方说的这个,是她觉得最接近荆白想找的人的。
荆白仍旧不怎么说话,卓柳发现他好像比从前话更少了,但也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很专注地看着自己,听着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她便索性把能说的都说了:“当时进去的时候,那个人的污染值是最低的。但是他年纪太小了,一看就是还没上高中的小朋友,没人愿意和他组队。亏得人家不计较这些,最后还把他们带出来了……”
说到那个人污染值最低的时候,荆白忽然把脸转了过去。
这个动作太突兀了,卓柳不由得停下来,莫名地看着他。
她原本觉得荆白今天情绪有些异样,因此一直避免同他对视,但这时候也忍不住盯着他看了。
两人对面坐着,卓柳看不到荆白的脸,但能看到他下颌在微微颤抖。
她意识到了荆白方才在忍耐什么,震惊之余,握着水杯的手都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洒在她的衣服上,她借此猛地垂下了视线。
卓柳在心里第一万次懊悔€€€€今天真的不该过来。
但她也难免觉得有点奇怪。
荆白这样的人……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会让他露出这种即将被击溃的表情?
第249章 塔
但这显出冰山一角的脆弱转瞬即逝,片刻后,荆白就整理好了情绪,转头重新看着她。
他甚至连眼神都很清明,如果不是眼眶仍微微发红,卓柳会疑心自己方才看到的是幻觉。
荆白却无视了她眼神中的震惊,用很平板的语气追问:“还有没有别的信息?名字有吗?”
卓柳想了想,道:“他没告诉别人真名,副本里好像叫……周小易?易不知道是哪个易,周是副本给安上的。他的身份和一个关键npc有点关系,所以才会转进那个班。”
荆白点了点头,对她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的双眼看着卓柳,语气虽淡漠,眼神却很诚恳。
他问卓柳:“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这就是要答谢的意思,卓柳连忙摆手拒绝:“托你的福,上次测拳力,我赚了五点污染值呢。就帮你打听个消息,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至此无话,卓柳犹豫着要起身告辞,忽然听见荆白问:“你那个朋友的朋友……现在在不在第四层?”
卓柳遗憾地摇了摇头,说:“老方说,人已经没了。”
这事来之前她就问过老方了。老方和他那个朋友老刘是过命的交情,否则老刘对这个人印象再深刻,也不会把副本里的事情说得那么细。
但老方上第四层之前,老刘就已经没了,那个副本是他在第二层过的,算起来,也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卓柳所说的是老方知道的全部,还是他回忆了好久,陆陆续续拼凑起来的。卓柳把信息整理清楚了,才来找的荆白。
就算再问老方本人,也问不出来更多的消息。
她一五一十都说了,荆白点点头,再次谢过她,又将她送了出去。
临走前,卓柳想了想,还是问:“我们组织新加入了一个人,是个年纪挺大的大哥。我向他打听你说的小恒的时候,他说,他也听说过这事儿,还问我是不是认识你。他说你们一起过了一个养宠物的副本。他姓赵……”
她说到名字时,征询地看着荆白。
荆白很快把人和名字对上了号,道:“赵文龙?”
赵文龙是他在建筑队副本认识的,在副本里叫赵龙,年纪确实挺大,已经五十多岁了。当时一起出来的人,只有赵文龙和他上了第四层,荆白对他有印象。
他在副本外面是警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习惯,看人的眼神很敏锐。
没想到他也加入了卓柳他们那个组织。
卓柳松了口气,道:“你认识就好。”这事有点巧,她一度担心是自己打听得太高调了,给荆白招来麻烦。
荆白点点头,确认道:“我确实和他说过这件事。”
不止赵文龙,荆白从建筑队副本出来以后,因为对“小恒”这个身份起了疑,和认识的人都说了一声,让他们帮忙打听。
这些人现在在第四层的,只有赵文龙和卓柳,谁知他们竟加入了同一个组织。
卓柳看了他一眼,道:“赵大哥说他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但准备直接跟你说。”
荆白还没说话,卓柳觑着他脸色,迟疑地道:“你这两天要是不想见客,需不需要我转告他晚点再来?”
荆白莫名其妙地道:“不用,他知道我的名字。”
卓柳便不多话了,她也不问别的,站起身来告辞。
荆白送了她出去,对她这种凝重又小心翼翼的态度有些不解,但也懒得多问。
送走了卓柳,房间里又变得安静而空寂。荆白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忍不住开始分析卓柳说的消息。
周小易的易,应该就是柏易的易。
他在那个副本里长什么样子?
听卓柳的意思,这个副本已经过去挺久了。他带出来的人里面,又有几个人活到了现在,还能记得他这个人,甚至记得这个假名?
没有名字,没有一张固定的脸,那就等于过完副本以后什么都不剩下。
白恒一帮过再多人,等出了副本之后,感激在塔里落不到一个确实的对象身上,慢慢的,别人也就淡忘了。
如果过完副本的人都死了,就更没人记得他。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多久?
荆白攥住白玉,用力喘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第二天,赵文龙果然来拜访他,两人碰了一面。
塔里的人就这么多,兜兜转转,总能打听到点什么,何况赵文龙打听消息简直就是专业对口。
他的年龄和面相不太容易让人防备,问话又有技巧,打听起消息来,范围根本不限于惊雷的人,因此也问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你说的那么小的,七八岁的孩子是没见过。”赵文龙摸着下巴道:“但是我那天在公共区域和人聊天,有个人在旁边听见了,说他以前认识一个很牛的人,现在已经去第五层了。
“那个人以前过过一个副本,叫《抬龙王》,里面就有个很厉害的小孩。”
荆白追问道:“有更具体的消息吗?”
赵文龙道:“我跟他聊了一下,他说的牛人告诉他,那个小孩很厉害,出来之后,他们都想找到这少年。当时阵仗挺大的,也发动了他去找,所以他知道这事。”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也觉得稀奇。
赵文龙请那人吃了个饭,光说起这事,那个人都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要不是大佬人品可靠,这话说出来我都不敢信!那小男孩一进去,就被选成了童男,当河神的祭品,据说看着就十二三岁。而且那个副本的鬼还是童女,他们可是天天晚上都得在河神庙过夜啊!”
“大佬他们能活下来,是因为没有参与那个抬龙王的仪式。他们本来都以为不参加仪式当晚就都得死,没想到这个小男孩带着童女把‘龙王’和主持仪式的npc全杀了。祭典没了,出口就出来了。谁能想到出口在河里?
“大佬说亏得有他,他们才能出来,但是出来以后他们那样大张旗鼓地找,硬是没找到一个认识这孩子的人。据大佬说那小孩还是他们里面污染值最低的,我说哪有这么厉害的小孩啊!”那人说着双手一摊:“当时我们都刚上第三层,现在我又上了一层塔了,大佬都上第五层了,这人也没找到过。”
赵文龙问:“有没有名字?说不定下次我也能见到呢。”
那人苦笑了一下,说:“说叫李小明,这不一听就是假名字嘛!他们不死心,出来还拜访了,没这人。长相嘛,就说特别好看一小男孩。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听到“李小明”,荆白嘴角也勾了一下。这名字确实起得够敷衍,很像白恒一的风格,和“郝阳刚”的套路差不多。荆白甚至能想象,他起这名字的时候心情一定很糟。
现在回想起来,当“小恒”那会儿,他其实也不怎么高兴。因为是副本强行设定的,他又不能挂相,表现出来的就只有沉默寡言。后来和荆白熟起来,话才多了一点,脸上渐渐有笑容。
“李小明”的作风也和当时的“小恒”一模一样,出了副本就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