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房间里的两人在做什么,房间外的几个人却都不自觉地放轻动作,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子。
白恒一因为看不见,对方才山雨欲来的架势一无所知,一头雾水地被荆白拽进了卧室。
他觉得自己只是开了个玩笑,却不知荆白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再听荆白还把门甩上了,还面露疑惑:“怎么了?真要我背,我背你过去就是了。反正去红线媪家里那条路我已经记下了……”
时间紧张,荆白根本不和他绕弯子,欺身向前,冷冰冰地道:“黑布摘下来,眼睛让我看看。”
白恒一怔了一下,失笑道:“怎么一下跳到这了,我不是说了吗,现在睁不开,摘下来我更想睁开,反而难受……”
荆白脸色兀地沉了下来,语气发寒:“你还想骗我?”
白恒一露出愕然的神色,荆白此时却根本不管他的反应,直接将手覆到他蒙着眼睛的那块黑布上。
纸人们给白恒一的寿衣就是丝质的,蒙眼的布料也很轻薄。荆白当时把白恒一从火场里救出去的时候,白恒一告诉他眼睛长出来了。
荆白自然又惊又喜,他当场就想查看,但白恒一当时用睁不开眼睛,拿下来更难受这个借口推搪过去了。当时黑布虽然没拿下来,但纸人裹得不如白恒一平时自己裹的厚,隔着那层布料,荆白能摸到他眼皮下新生的眼球的滚动。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撞到了季彤两人,得知了接下来的顺序果真如白恒一的猜测;到家之后,周杰森和兰亭又接连上门,分走了荆白的注意力。等几人开始说话时,白恒一又和罗意他们一起善解人意地避出去了。
但正是他避出去了,荆白才察觉了些许端倪。
他最开始往外看,只是不习惯白恒一离开他的视线,但等他们打扫时,院门敞开,他真能看见白恒一了,就发现……白恒一一直是对着光站的。
眼睛长出来了,甚至能动,就算没有视觉,应该也有光感。如果白恒一蒙着那层黑布是因为摘下来会刺激他习惯性想要睁眼睛,他就应该避着光站才对。
但荆白隔着窗户看了他很多次,他换了很多次站姿,但没有换过站着的方向,一直是迎着光站的,状态还很放松。
那就一定不是因为他说的那个理由了。
荆白从把他叫回来开始就在有意试探,给了几次机会,白恒一话不少说,实话却一句没有。他索性照直问了,白恒一竟然还在搪塞,终于彻底激发了荆白的怒火。
白恒一也听出来他生气了,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坦白从宽,便举起双手道:“是我的错,但也不是完全骗你。确实是睁不开……”
他一边说,一边想去握荆白的手,却被用力挣开。
荆白刚关门来逼问他时,两人靠得是最近的,近乎呼吸相融;但白恒一没说实话,荆白动了真怒,反而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几步之外,抱着双臂不说话了。
白恒一知道这次事情大了,一边解开黑布,一边道:“我不该瞒着你,这对眼睛的状态,比之前是好一点,但我怕你看了更不舒服。”
荆白还是不说话,白恒一只能听他的呼吸声,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里也纳罕,他自觉不算什么大事,以前没见过荆白发这么大的火。
但他这时也不敢再随便玩笑,只能老老实实将黑布摘下来,用最真实的状态面对荆白,小声道:“……就是这样。”
他听见荆白呼吸猛地起伏了几下,随后又安静下来,神色就变得更忐忑了。
他是看不见,不知道他把黑布一拿下来,荆白的眼睛就发红了。
第306章 阴缘线
白恒一听见的猛烈的呼吸起伏,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他此时眼眶通红,神色犹在极力忍耐,面孔却已经冷得像冰,透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门外还在等他的几个人,看到这时候的他,恐怕都要吓得绕路走。
白恒一确实没有完全骗他。
他眼睛上面蒙的那层黑布一取下来,能看见峻拔的眉骨下是深邃的眼窝,但眼皮下的部位和之前不一样,有了眼球的填充,是饱满的,虽然没有睁开,却是一张毫无疑问的极英俊逼人的面孔。
但这张脸,现在给人的感觉非常诡异。
因为在眼皮和下眼睑的连接处,是被红色的细线硬生生缝起来的。甚至针脚细密,层层叠叠地在皮肤下不知道穿行了多少次。
在眼球长出来的同时,他的眼睛也被缝上了。
荆白当时从棺材里把白恒一扶起来时,就感觉到他疼得背都在发抖,火场是荆白一力把他拖出来的。他后来发现有异,白恒一没有让他查看眼睛,只是隔着这层布,让他摸了摸已经被填满的眼眶。
但这样是摸不出来针线的痕迹的,所以白恒一只是告诉他睁不开,没有说自己的眼睛是被缝起来了。
荆白信了。
漆黑浓密的睫毛也遮不住细密而鲜艳的缝线,白恒一等不到荆白的回复,忍不住叫了一声:“荆白?”
什么场面没见过,总不至于是被吓着了吧?
荆白背靠在墙面上,抱着双臂,用力到微微发颤,才能克制住自己扑过去摸他眼睛的冲动。他还要维持语气的冷淡,因此忍了又忍,才开口问:“被缝起来的地方,有感觉吗?”
白恒一正要开口,荆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眶仍是红的,能给白恒一听见的语气却像冰锥一样,又冷又尖锐:“你再在我面前说一句假话试试。”
白恒一也不料他能发这么大的火,又看不见他的脸,听他语气发寒,此时态度摆得端正无比。
他挺直了脊背,老老实实地说:“有一点。我能感觉到眼睛被缝上了,但是缝得很紧,我触觉又不是很明显。用力要睁开的时候会有点拉扯感,除此以外,没有太大的感觉。”
要说疼,长的时候才是最疼的。他其他部位的触觉不明显,但眼睛不是,因为那是红线媪用来控制他们的部位。荆白掀开棺盖,从棺材里把他叫醒的时候,他什么都来不及说,只感觉到眼睛处尖锐的刺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生长,填满那个原本干涸的部位,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眼皮和眼睑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针来回穿梭着缝合。
可当时情况紧急,人还靠着棺材,脑子里是驳杂繁密的信息,敏锐的听力能捕捉到身边全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荆白还在语声急促地和他说着话。
白恒一只能忍耐。荆白扛着他往外走的时候,他疼得想把新生的眼球挖出来,也只能咬牙忍着,甚至不能发出声音,因为这样会分散荆白的注意力。
好在,在他们冲出火场之后,那疼痛很快也就结束了。
白恒一自己悄悄试着动了动眼睛,发现眼球能滚动,但眼皮已经被缝死了。
疼倒是还行,但是一用力就会有种拉扯感,很不舒服,他索性也就不乱动了。
唯一庆幸的,就是那帮纸人“整理遗容”的时候还记得把他的眼睛蒙上,这样荆白至少不用看到。
白恒一其实这次真不是故意想隐瞒。主要是眼睛长出来了,却又给他缝上,说明肯定是有什么条件没达成。一旦达成,估计这层线就会消失或者脱落,也就能看见了。
他自己猜测,事情的解决办法恐怕就落在玉女唱的那几句词,还有荆白手里的那根红线上。虽然目前还没什么头绪,那也是线索不够的缘故,以荆白的能力和行动力,最多明天就能解决。
当时虽然也疼,但是长眼睛的时候一并疼的,过了那个劲儿也就好了。但看上去就完全不是那个感觉了,毕竟是生生将两层皮□□了起来……
要是一两天以内就能解决,就没必要给荆白再瞧见了。反正他也瞎习惯了,现在眼睛长出来,可以说曙光就在眼前,甚至他都能感觉到真正的曙光了€€€€再差,也比完全没有光感的时候强。
不耽误副本进度,又不算完全骗人,白恒一索性就瞒下来了。明明回来这一路也好好的,不知道荆白什么时候又瞧出来了,还动了这么大的气。
白恒一确实始料未及。荆白的脾气素来冷淡,但是那种非常稳定的冷淡。虽然不爱笑,但同样不爱生气,能撩动他情绪的事情不多。别人冲他笑他不搭理,别人冲他发神经,他一样不会搭理。白恒一根本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件事动真火。
他真的生气了,白恒一当然也不敢再逗,等说完了,就低眉顺眼站在原地,等荆白说话。
可荆白偏偏什么都没说。
白恒一等了又等,等得心情从忐忑逐渐演变成疑惑,依然没等到他的回应。他忍不住往荆白的方向靠近了两步,低声道:“你气我便气了,红线媪那边,今日要是有什么吩咐……你别误了时辰。”
他为了安抚荆白,说话的语气极温柔平和。头微微偏着,专心致志捕捉荆白的动静。
荆白倚在墙上,他只是看着白恒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凝视着那张脸上两道被强行缝合起来的红线,这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恨,同时又前所未有地无力。
白恒一脸上的缝线正在提醒荆白,真正掌控着白恒一的,不止是红线媪,也包括他自己。
无论是失去视力,还是恢复视力,从头到尾,白恒一只是他和红线媪之间博弈的工具。
他之前就隐隐有所察觉,此时只是认识到了真相。他发现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一个分成好几局的赌局。
赌局一方是他,一方是红线媪,白恒一……
他之前曾同周杰森等人推测,白恒一等纸人是他们和红线媪合约的第三方,地位低于他们这些带编号的人和红线媪,不是他们真正需要对付的人。
但直到白恒一将缝线给他看到,他才意识到,这些纸人连第三方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牌桌上那颗展示结果的骰子。
纸人上门送葬,他找出破绽,救出了白恒一,这一局他赢了。白恒一眼睛长出来了,他且惊且喜,没有想到这视力能恢复原本就昭告了他的胜利。
红线媪一直通过眼睛来控制白恒一,眼球生长出来,眼睛还被缝上,无疑说明了她依然还掌握着这双眼睛。
荆白猜测白恒一眼睛没有复明之前,他都需要付出多余的生命力来“供养”白恒一。
但他如果赢得下一个赌局,白恒一完全复明,应该就会彻底摆脱红线媪的控制。
荆白知道自己或许已经走在了所有人之前,但他并不觉得快乐,因为顺着这个思路,越往深里想,他只会觉得越可怕。
如果复明意味着赌局的结束,那么作为一个纸人,行动自如的白恒一能够离开这个诡异的村子吗?
如果复明了,赌局也不算结束,那说明红线媪手中还有其他的筹码。那又会是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希望白恒一能自由,如果必要,他可以替白恒一杀了红线媪,哪怕付出性命也无所谓,他并不觉得自己一片空白的生命有多珍贵。
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想得太简单,也把自己想得太好了。这个赌局,从头到尾就只和他和红线媪有关。
白恒一,他面前这个微笑着的,英俊的、鲜活的生命,只是他们手中的牌,局中的骰。
这一切甚至是早就约定好的,甚至这个赌约依然在生效,否则红线媪就不会让白恒一的眼睛长出来。
荆白知道,既然此时的自己绝不轻忽白恒一的生命,失忆前的他一定也一样。他只是怎么也想不通,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定下这个赌约。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统统倾倒在自己身上。他不想让白恒一发现,只能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掌。
他甚至没觉得痛,直到指尖触到一点湿意,有些发滑,他才意识到手好像流血了。
他盯着手心渗出的血迹,直到听见白恒一喊他的名字,才终于回过神来。
荆白倚在墙上,看见白恒一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像是怕吓着荆白似的,提醒完他时间,又说:“没告诉你是我不好,但这个线,疼了开头那一会就过了。现在不动它就没感觉,就是看着可能有点吓人。何况,再坏也比之前那会儿好了。”
荆白看着他的脸,英俊的眉目,眼睛处比伤痕更狰狞的缝线横亘在高挺的鼻梁两边,嘴唇却是带笑的,神色竟然说得上沉静。
他总是在笑,荆白甚至觉得,从灵棚出来之后,他比之前还爱笑了。
可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眼睛长出来了,又被缝上,这意味着什么,荆白能想到,白恒一难道想不到?
可荆白从这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白恒一似乎不声不响地就接受了这一切。
纸人的身份对他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会让这样的人甘心让人摆布?
房间本就不大,荆白靠在墙上,白恒一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就已经隔得很近了。
荆白看他微微侧着头的样子,就知道是在找自己。他每次看到白恒一这样,心中都忍不住一阵酸涩,这次也不例外,索性一把攥住白恒一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来。
白恒一握住荆白的手,感到指尖一点湿润,惊讶地捧到鼻尖嗅了嗅,脸色就变了。
荆白一直看着他,当然也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话时神色肃然,语气也很低沉:“你气我就罢了,不要弄伤自己。”
荆白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任由白恒一将他的手握在掌中。他用另一只手去触摸白恒一左眼的缝线,感受手下那被红色细线硬生生锁死的、细微的肌肉的震颤。
荆白摸得很仔细,白恒一也没有闪避。荆白能摸到他肌肉的颤动,白恒一当然也感觉到荆白向来稳定的手,指尖竟然也在微微发抖。
很细微,相较他迟钝的触觉,或许比蝴蝶颤动翅膀更轻微,却在白恒一心底掀起猛烈的风暴,让他能言善道的嘴唇,一时竟然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原本应该是很亲密的氛围,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沉默。这片刻时间里,荆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中究竟掠过了多少念头,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你……你真的想复明吗?”
你知道复明意味着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