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塔 第277章

果然,荆白听他说完,整个人都僵住了。白恒一握着他的手,虽然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但光是默数他明显变得急促的呼吸频率,也知道荆白此时的纠结。

理智上,荆白当然知道火折子真的有用。那是可以制衡所有纸人的东西,甚至其他人都有了,唯独他没有。但情感上,他就是难以自制地抗拒。

白恒一提了建议,没得到他的任何反馈,却并不着急。光是握着荆白的手,他也能感觉到,此时荆白整个身体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硬。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没有人比白恒一更知道如何安抚荆白。

他把手抽出来,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顺着脊椎往下,轻轻捋了几下荆白的脊背,明显感到手下的肌肉放松下来,才将手放回他肩上,用格外平和的语气说:“拿到了不意味着要用。你哪怕拿着防身,也是好的。”

有卢庆和江月明为证,火折子的杀伤力可见一斑。这样的东西,自己掌握着才最好。

荆白想得不比他少,心里当然知道他说得有理,只是人之所以为人,难免受到情感的辖制,连荆白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他的舌尖抵着嘴唇,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赞成的话。

白恒一方才用来给他松解肌肉的手臂,这时悄悄将他揽住。就算被他搂在怀里,他的手臂也不带来任何束缚感,像一层温柔的力量轻轻包裹。

荆白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白恒一悄悄凑过来,小声说:“走吧,他们也准备出发了。”

他耳力何其灵敏,虽然站在几步之外,但周杰森他们正常对话的动静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周杰森他们早就商量得差不多了,甚至刚才以为他听不见,还悄悄聊了一会儿他和荆白的八卦……不过这就不用告诉荆白了。

荆白回头看了一眼火焰几乎已经熄灭的废墟。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总感觉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

周杰森见他们似乎结束了悄悄话模式,这才走过来道:“路哥,过去一趟月老庙还是挺远的,我们打算补充点体力,吃个饭再出发,现在准备先去趟我家。你们家里也没做饭吧,要不要一起来?”

今天只有周杰森没带着方菲一起出来,其他人都带着纸人伴侣一起出的门。现在都快中午了,要想蹭个现成饭,还真只能去周杰森家。

荆白犹豫片刻,应了下来。

一行人朝着周杰森家走去,荆白依然没有靠近前面的人群,和白恒一缀在几人背后几步远。

荆白一路上都不说话。虽然他向来寡言少语,但白恒一听着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总觉他还有什么未出口的心事。

他失忆了,副本里能想的,来回也就那些事。白恒一也不去追问,只轻轻晃了一下荆白握着他的那只手。

荆白回过神来,握了一下他的手作为回应:“怎么了?”

白恒一把声音放得低低的,肩膀也跟着垮下来:“无聊啊€€€€理理我嘛。”

荆白看他微微垂着头,抿着嘴唇,哪怕黑布遮着眼睛,也能看出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虽然明知他是装的,也只能无奈地道:“现在不是正在理?你想说什么?”

白恒一的变脸速度是没得说的,听得他回应,唇角一勾,长眉舒展,即刻换了一副笑脸。

荆白不作声地瞄着他笑得弯弯的嘴角,微微侧了侧首。

白恒一如果能看见,就能发现,这是荆白思考的时候惯有的小动作。

荆白看着他此时的样子,心底缓缓打了个问号。

今天被他从棺材里挖出来之后,白恒一……好像微妙地变了一点。

几天相处下来,他自觉对白恒一有些了解。其人惯来言笑晏晏,连生气的时候都和风细雨的,很少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荆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是因为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今天早上之后,他总觉得白恒一好像又变了一点点。换了人那是不可能的,行为习惯一点也没变,但就是感觉不太一样。说不上是更爱笑了,变脸更快了,还是别的什么……

不对,是鲜活。

就像一个栩栩如生的画像,突然苏醒,从画纸中走了出来。哪怕容颜一丝未改,也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他凝视着白恒一的脸,白恒一却毫无察觉,凑过来说:“早上那会儿,我不是猜今晚轮到1号了吗?”

是啊,不仅猜对了,还卖关子不肯说呢。

荆白无语地斜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白恒一就又笑了:“后来你不是还说我确实猜对了么,怎么又不往下问了?”

荆白气笑了,这人当时自己不说,现在怪他不问?

荆白看着他凑近的、在自己面前放大了的英挺俊朗的脸,一时又想气,又想笑,懒得同他较真,索性抬起手来,用力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嗤道:“爱说不说!”

荆白手劲儿不小,他用了力,白恒一就算触感不明显,毫无防备之下,也不禁吃痛地“嗷”了一声。

他捂着额头,咬牙说:“你真是学坏了……上哪儿学的弹人脑门儿!”

荆白本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看他捂着脑门气哼哼的样子,倒真是忍不住笑了。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自己平时那种平静冷淡的语气,可惜,究竟带出了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我是看有人欠揍€€€€你到底说不说?”

“说说说,说还不行吗?”白恒一放下捂在额头上那只手,语气幽怨地道。

今日天气阴阴的,正午时分也不见太阳,云层密密实实的,看着头顶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不过这时究竟到了正午,光线还算清亮。

荆白对着日光,仔细瞧了瞧,还行,连个红印子都没出来,可见也就疼了那一下,不至于真伤着。

也是,白恒一这脾气,吱哇乱叫,肯定是没有大碍,如果一声不吭,那或许……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时,荆白感到胸口猛地一阵锐痛,像是无端端被人刺伤了一般。

他抓着白恒一的手不自觉用力,白恒一愣了一下,回握着他,关切地问:“没事吧,怎么了?”

那一阵剧痛来得快,去得更快,像被人扎了一下,又把伤痕和凶器一并带走了,让荆白既困惑,又猝不及防。

这事说出来也是徒添担忧,荆白用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一切正常,便很平淡地道:“什么也没有,催你而已。快说。”

白恒一苦于什么也看不见,但听了听他的呼吸,感觉确实一切正常,便道:“其实真是猜的,也不一定作准。就算今天坐实了季彤,我也不是全然有把握,所以你先听着就是。”

荆白说了声“好”,白恒一才道:“纸人上门的顺序,并没有根据红线媪给你们的编号,所以我想,所谓的编号,或许只是个障眼法,是为了遮掩真正的顺序。”

第311章 阴缘线

荆白心头一动。

确实。第一天的时候,红线媪一定要等人来齐了,再将全部人一起叫进去,随后又说他们太吵闹无序,给他们编了个号。

但这个编号顺序除了第一天,其实没有派上过任何用场。

第一天之后,她不仅没有要求过所有人同时到场,还一次只接待一个人。甚至接待顺序都是按来人的到场顺序,编号好像就此被抛在脑后了。

几天下来,连荆白都习惯了只把编号作为人的代号。

“但是编号也不是完全没有用。”白恒一没听见荆白的回应,知道他多半在思考,停了停才道:“你看,红线媪分类的方式很特别。她不是根据男女,或者身高、年龄这种通常的分配方法,而是用我们这些人身上的残缺来进行排序。”

荆白静静地看着他,看那张轮廓深刻的脸上随着组织语言时的每一瞬思考,都出现一点微妙的变化。

原本像是时刻含笑的面容逐渐变得严肃端正,日光落在脸上,蒙着眼睛的黑布泛出金光,让他整张脸都显出一种近乎带着神性的淡然。

他说:“我们身上都有残缺。我代表‘眼’,罗意是‘耳’,江月明是‘舌’。‘身’原本代表触觉,可作为纸人,触觉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残缺,所以,‘身’应该是指的王坚和方菲,至于‘意’,应该就是贺林和冉小月。”

眼、耳、鼻、舌、身、意,这指的是原本的六识。但作为纸人,没有嗅觉和触觉算不得什么残缺,因此七个纸人里面,有三个纸人分别缺少眼、耳、舌三识,两个分别没有手和脚,才算是“身”;贺林和冉小月代表的则是“意”。

张思远死得太早了,除了季彤,没有人和他有过近距离接触,但按季彤的说法和第一天时的表现,贺林看上去精神和智力都有些缺陷。

至于最后一个纸人冉小月,七号也不太和众人一起。按她第一天的说法,冉小月大部分时候是处于一个很空茫的、痴痴的状态,有的时间又是正常健全的。可惜的是,她的“正常”状态,在场的人都没有见过。

“纸人上门的顺序,后面的确是根据六识来的。”荆白点了点头,他的大脑此时正高速运转,缓缓补充道:“但是第一个被拜访的是张思远和贺林,按这个说法,他们代表的是‘意’。”

而且这中间还涉及到一个时间点问题。

第一天,他们刚刚进行完加固红线的仪式,第二天人还是齐的,也没有听说任何人在深夜有听到奇怪的动静。纸人上门,是从他们拿到那个五官空白、也没有四肢的神像才开始的。

想到这里,他就明白了白恒一的意思:“你还是怀疑神像。”

白恒一闻言微微一笑。和荆白说话是最省心的,根本不需要他长篇大论的解释,他说个开头,荆白就能知道他真正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蒙着眼睛的青年语声平和,带着一点轻微的笑意:“如果不是你之前说,我们在供养之后的能量转移有问题,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联想到这里。”

正如荆白此前怀疑过的,纸人从他们身上获取了能量,可身上缺失的部分却丝毫没有恢复。很早之前,荆白就有过猜想,他们真正“供养”的实际上不是纸人,而是什么别的东西。纸人只是在红线仪式之后,被迫变成了媒介。

甚至连这个红线仪式,都不是纸人们自己决定要进行的。

如果一切的起因都是红线媪和他们的契约,那么……白恒一他们这群纸人,才是最无辜的人。

七个纸人身上的残疾,正好也是神像身上的残疾。

思索中,荆白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些。他若有所思地道:“如果纸人上门,是替神像拿回六识的途径,那么第一个是‘意’就说得通了。有‘意’,才能有‘识’,有了‘识’,才能去做其他的事。”

严格来说,如果他们进入村子之后,和红线媪订立的契约,是通过纸人来掠夺他们这群人的生命,那这种掠夺显然分出了两个路径。

“供养”会收走他们的能量,让他们越来越衰弱,但这个速度会慢上许多。

从他们拿到神像那天开始,纸人以娶亲为由,上门拜访了张思远,又以送葬为由,找到了荆白头上。

张思远他们应该就是没能想出应对的方法,所以直接被杀死了,契约关系也被解除。最后贺林不知道去了哪儿,而张思远只剩下了一张身份证。

被杀死的这个结果,应该也会让他们的能量直接归属到神像身上。

“我这样判断还有一个依据。”荆白在认真思考,顾不上作声,白恒一却看不见。他索性捏了捏荆白的手指,让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荆白被他捏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白恒一提出恢复六识这个顺序,他越想越明,把前后所有推测和不吻合的地方全都串起来了。

白恒一眼盲,瞧不见他的表情,因此荆白和他交流时很注意。他自己平时寡言少语,但白恒一说话他一定会回应,连带着白恒一在场时,他和别人说话,都不会用点头摇头来替代,免得白恒一不知道如何应对。

但完全沉浸在推理的时候,就难免忽视了白恒一毕竟是个盲人,此时看出来白恒一是想让他说话,心里不由得微微发酸。

他垂下眼睫,语气里却听不出分毫,白恒一问了,荆白就配合地答:“另一个依据,就是这正好能解释,这几天下来,神像没有一点变化。对不对?”

正中红心。

他实在是一点就通,看来失忆对他的逻辑能力的确毫无影响。

白恒一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连脚步都变得轻松起来,握着荆白的手,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确实如此。”

如果死去一个人,死去的人连同纸人的能量都用于恢复神像的六识。那么,第一个死去的张思远和贺林,代表的是“意”。

“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在神像上也无法体现出来。

而纸人第二个以白事为由,找上门的是荆白和他,代表的是“眼”。

但这场白事并没有成功。白恒一和荆白合作默契,最后把灵棚和金童玉女都烧掉了。

白恒一开始彻底生疑,正是因为荆白把他从棺材中叫醒之后,他长出了原本没有的眼睛。

“我代表的是‘眼’,可是神像那一方没有胜利,所以我的眼睛长出来了,而神像上什么也没有出现。如果按原本的顺序,罗意是‘耳’,跳过‘鼻’,明晚被上门的应该是‘舌’,也就是江月明。”

“但是她和卢庆都没能等到那个时候。”作为一个已经确定的结论,荆白不带感情地陈述道。他脸上甚至也没有什么波动,唯有眼神中能隐约看见几分复杂之色。

白恒一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却好像能洞察他的心思,此时轻轻用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背,用柔和的语气说:“他们的尝试并非毫无价值。”

卢庆和江月明代表的是“舌”,也就是嘴,这在神像上是可以直观体现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的推论很可能被提前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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