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白恒一说的话,荆白感觉自己才真的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回想了方才白恒一说话时的样子,哪怕在脑海中放慢他的每一个动作,也能够感觉到,从语气到神态都非常自然,毫无停顿。
垂眸这种动作,很常见也很微小,更像是个说话的习惯动作。但那个时候在他身上意味着什么,荆白就是知道。
白恒一不愿意说,肯定有他的理由。但从荆白的视角看,他身上出现这种微妙的变化,就是从昨天躺过那口棺材开始。这让荆白愈发想把季彤救出来了。
不知道她这次被带走,会不会也听到什么线索,又或者看到什么别的事情?
他们很快经过了原本红线媪住的地方。
这里原本有一栋比他们的房子更加精致的红砖房,但中午过后,便已经被烧成了平地,此时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断瓦残垣,在林立的房子中更显突兀和空荡。
一阵夜风吹过,凉冰冰的空气扑在脸上,依稀还能闻到那股烧焦的味道。
纸人们似乎没有“喊”过来,除了废墟,这里只有无限的寂静。
他们还要继续往北走。前方和来路差不多,都是曲曲折折的、沿着房子组成的小巷,只是白天时,两侧的房子就显得破旧苍凉,真走进去时,就比南面的房子更阴冷些。
荆白还握着白恒一的手,感觉到他指尖在自己的手背上敲了敲,说:“老样子,带我走一段吧?”
荆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白恒一冲他笑了笑,漆黑的眼眸停驻在他脸上,轻声道:“虽然猜他们的起点多半就是那间房,但这里七拐八弯的,不止一条路。他们不一定沿着我们走的方向来。”
这倒是。这个村子里的房子鳞次栉比,能钻的巷道也多。白天,他们只需要一路向北,只需要选最近的路走。
但是,纸人们如果要一路从他们看见过的那间房“喊”回来,又想叫起更多的纸人的话,就不会选择他们的路线。
闭上眼睛,听力会更敏锐,何况白恒一原本听力就远超常人。荆白知道他是想听见纸人们的动静,应了声“好”,将他握得更紧些。
前几天下来,他们两人早就习惯了这个模式,即便白恒一闭上眼睛不看路,两人的脚步几乎没有放慢。
拐进某个黑暗的巷弄时,白恒一忽然顿住了脚步。
荆白意识到他发现了什么,也闭上眼睛,试着跟着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但在白恒一耳中,这声音虽然因距离遥远减弱了不少,却已经能听得清了。
这条巷弄很长,两边的房子挨得近,又比一般的巷弄更窄,白天的视觉效果已经十分逼仄,及至夜晚,更加阴冷深幽,比之前走过的巷道都更暗。能洒落进来的,只有头顶新月的淡淡清辉,连光线都是冷而淡的。而白恒一因为闭着眼,连这点光线都不能得见。
“张思远€€€€”
“张思远在不在!”
这是个陌生的男声,也带了点方言腔调,是西南这边的口音。荆白猜这或许就是罗意之前所说的大汉,罗意之前传话时学过他们的口音,现在能对上。
最重要的是,他也听见了罗意描述的那个铃铛摇动的声响。
确实不像一般的铃铛的声响,金属质感很强,又极为清脆悠扬,难怪之前罗意他们远远听着,并没有听出是什么声音。
“哎€€€€在这儿嘞!”
这个答话的人的声音就很耳熟了,在这副本里,人人都听见过。
这就是第一天见红线媪时排到六号的那个张思远,他本人的声音。
第334章 阴缘线
除了那张被窝里的身份卡,张思远什么都没留下,众人也都默认他已经死了。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还高声响应了纸人的呼唤?
又或者……那个应声的人,虽然的确是张思远,也已不是和他们一起进来的那个张思远了。
“张思远€€€€”
“在嘞!”
这是叫了第二遍。
白恒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他开始觉得有些奇怪。如果只是为了清点人在不在,来没来,点一次名,有人应答,也就够了。有什么必要点第二遍,又答第二遍?
“张思远€€€€”
张思远虽然应答了,纸人却似乎觉得不足,又把他的名字点了一遍。张思远也不厌其烦,又重新答了一遍。
“在嘞!就在这€€€€”
“叮!”
这次的铃铛响的声音和之前不太一样。
同样是金属碰撞声,但是比之前的更尖锐,更短促,白恒一在脑中迅速模拟了一下,没辨别得出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可张思远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
白恒一感觉大脑中的弦猛地崩断了两根,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只来得及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得出来,下一秒,另一个声音出现了。
“中咯!!!”
先是一声遥遥的,兴奋的大叫。
“中咯€€€€”
紧接着,就是罗意说过的,潮水般的声音。
“中咯€€€€”
一层一层的,好像是很多个人在不停地欢呼,也越来越响亮。白恒一感觉到荆白握着自己的手一紧,知道他一定也听见了,便转头去看他。
黑暗中,两双眼睛静静地对望。荆白看人的眼神向来专注而单纯,白恒一见他眼中只有自己,心湖微微波动了一下。荆白见他已经睁开眼睛,便问:“我好像听到很多人的声音……他们在庆祝什么,什么东西‘中了’?”
白恒一听到的内容更多,对于发生了什么,心中已有□□成把握。他没有急着回答,回头朝罗意示意了一下,让他跟上来,才对两人道:“最开始停下来的时候,我先听见了有人叫张思远的名字。”
荆白神色平静无波,点了点头,问:“然后呢?有人应吗?”
站在一旁的罗意脸色煞白,身体晃了一下,好歹还撑住了。白恒一见状,心里默默点了点头,方道:“应了,就是我们见过的那个张思远的声线。纸人足叫了三遍,他也答了三遍。但是,第三遍的时候,我有听到一个很尖的声音,和前面摇铃铛的响动不太像……总之,这动静过后,张思远就没声了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再之后的声音,你们应该听见了。”
垂目沉思的荆白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内容,猛地抬起眼睛:“他们喊‘中了’€€€€难道是叉子扔出去,是叉中了张思远?”
罗意茫然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是路玄和白恒一是不是太淡定了点,张思远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能再次被叉中?
白恒一看出他的疑惑,露出无奈的表情:“村子里邪门,在这儿死了会变成什么东西,那可说不好。”
罗意一想也是,但想到季彤的遭遇,他就忍不住更着急了。
他只有一只耳朵有听力,虽然日常说话之类的不太影响,但听远处的声音、辨别方位之类的就差得远,只能将急切的目光转向白恒一:“那你听到的声音里,有没有提到过季彤,或者、或者那个什么陈、‘陈氏’?对了!还有方向,你能听出来他们在哪儿吗?”
当然听出来了。但看罗意着急上火的样子,白恒一担心自己话一说完他就直接冲出去,因此在指明方向之前,先叮嘱他说:“不要径直冲到纸人跟前去,保持一点距离。要是那钢叉扎了你,季彤的牺牲就白费了。”
其实钢叉扎人肯定是有条件的,但罗意毕竟是季彤的纸人,白恒一担心他激动之下一时冲动,所以多说了一句。罗意被他一说,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听到季彤的名字时,他长长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冷静了下来。
白恒一见状,才指了一个方向,对他道:“下一个不是季彤,别急。跟我们一起走。”
“你怎么知道?”这是一脸吃惊的罗意。
“你听见下个人的名字了?”这是一直注目着他的荆白。
两个人同时说出的话把白恒一逗乐了。他面朝着罗意,却对荆白的方向偏了偏头,笑眯眯地说:“这是正解。”
他说完才转向荆白,抬了一下手示意,荆白恍惚间总觉得已经看到此人的尾巴快翘上天,到底没逆他的意,抬手同他击了个掌,顺势就拽着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罗意听见叫的不是季彤的名字,心情也放松了一些,连忙赶上,同他们快速走成并排。
荆白边走边道:“这次叫的是谁?是贺林,还是黎梦?”
荆白听见张思远的名字,就猜测他们喊的人名或许都是根据死亡顺序来的,死去的人里,张思远排头一个,下一个就是七号黎梦;如果要算上纸人的话,可能就是贺林。
白恒一想回答,开口时,忍不住先叹了口气。他一叹气,荆白就猜到纸人们叫的是谁了:“是黎梦?”
张思远死了,贺林多半不会独活,他的死是可以预料的;但是黎梦其实是先失踪了。她警惕性很高,除了季彤和她搭过话,众人无人与她相熟,只能通过她的言行举止推测她的行为逻辑和可能的死因。
她没来红线媪的院子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她凶多吉少,但仍怀有一线希望;到下午,荆白在清净殿看到她的七号柜子后面没有图案了,和张思远、卢庆等人一样,才知道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
而且,如果叫的人是黎梦,说明他们的钢叉只找人,不找纸人。这样的话,名单就短了一半了。
白恒一想起这件事,当然只想叹气。他冲荆白点了点头,示意他猜对了。
可是,张思远也就罢了,黎梦肯定不是死于纸人上门,竟然也会被纸人利用?
荆白一边走,一边思考,但很快,不知道是不是距离拉近了,他也听见了黎梦回答的声音:“在这儿€€€€”
那个尾音只发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好像嗓子被突兀地掐断了似的。紧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响声。
等荆白听到的时候,他就明白白恒一为什么会那么形容。确实不是摇铃的声音,比那更尖,更爽脆,或许因为现在离得近了,他能分辨得更清楚,确实像是带铃铛的钢叉掷出去的声音。
而且黎梦的声音,确实也是在那之后消失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罗意,只有单只耳朵听力的青年应该还是没听见,见荆白看他,茫然地回视,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荆白为什么会看他了。
“中咯!”
“又中咯!”
他们的欢呼声太明显,罗意也能听见了,他脚步未停,只觉越往前走,声音越明显、越清晰。他睁大眼睛看着荆白,荆白说:“‘中’的是黎梦。”
罗意这次反应前所未有地快,他哑着嗓子道:“那下一个、下一个是不是该叫卢庆了?但是,卢庆和江月明都是……”
卢庆和江月明情况更特殊,几个在场的人亲眼目睹了他们葬身火海,连带着被红线媪抛弃了的那栋房子都烧成了平地。他们总不能再被叫出来了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脚下步伐一直未停过,白恒一补充道:“叫黎梦,也是叫了三次,应了三次。这个欢呼声持续的时间会比叫名字的更长,能赶上。”
距离的确越来越近了,罗意听见了欢呼声越来越响亮,而且是浪潮似的、很多人的声音。有时候稍嫌杂乱,但大部分时候听起来都十分整齐,像喊什么号子。
“准得很,准得很!”
“还要中,还要中!”
几人在黑夜中走着,脚步又轻又快。而纸人们叫喊的声音很大,激情澎湃,他们的动静完全埋没在声浪里。等再走近些时,已觉得那些欢呼声响彻云霄,除非大声说话,或者凑近耳边,否则都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最早能听见他们动静的白恒一非常谨慎,比划手势示意两人噤声,尤其是罗意。
几人在喧天的叫喊声中,用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小心和安静,走入了一个格外黑的巷弄。
这个巷子比之前他们走过的都要暗,因为左右两边的房子格外高大,隔得却很近,导致中间的巷子更像是一道窄窄的缝隙,黑乎乎的,连月光都被挡住了似的。人拐进去,也感觉十分逼仄,两个人只能勉强并排。
但他们只能进这条巷子。这段路是他们之前往北走时没来过的地方,但凭借月光,也能看见前面很长一段路都没有拐弯,也离声音的来源越来越远。
为了方便,他们就从并排走成了竖排,白恒一走了前面,罗意在中间,荆白殿后。
事实证明,白恒一在喧闹的时候也让他们保持安静是非常正确的决定。因为从上一秒几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到下一秒极度的安静,中间根本不存在任何过渡。
欢呼声到后来都是一浪接着一浪,并非整齐划一,可叫喊的纸人们不管自己的话喊没喊完,都像忽然死了一样,立时归于寂静。
好在荆白等人行动时本来就够轻,听到外面骤然变得死寂一片,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