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左手拿着火折子,冲他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过来,右手紧紧握着周杰森的那个闭着眼的纸人,平静地说:“其实我刚才就觉得,这纸人这么裹起来,就像个鞭炮;剩下的这一截,又特别像个引线。”
她这样说着,点燃了纸人脖颈处支出来的那一点红线,随后语气平和地笑了:“本来觉得这个纸人是杰森的,还不太好意思烧了它。但既然是我自己的,我就做主了吧。火折子在我手里,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么用的。”
那根红线连带着纸人,立时熊熊燃烧起来。
纸人不怕烫,方菲也没有要逃避的意思,将红线和纸人都握在手中,没有脱手。可纸人和红线的火焰看似热烈,却丝毫没有蔓延到她身上。
只是,在阳光下,所有人都能分明地看见,她的身形越来越淡了。
彻底消失之前,她冲众人点了点头,笑着说:“谢谢各位。”
红线和纸人的燃烧没有留下丝毫灰烬,而方菲消失之后,她原本所在的位置却忽然落下了一张身份卡。
罗意捡了起来,无声地展示给众人看。
那是一张周杰森的身份卡,写着他们都不知道的、周杰森的真名,周超勇。
照片上的他笑容开朗,身份卡亦是完整无缺,看不出任何裂痕。
罗意左手还拿着季彤的两截断卡,上面的名字依然写着季彤这个假名,两相对比,十分鲜明。
罗意是知道她真名的,此时便知此事势在必行,对季彤笑了笑。他垂下视线,看了一眼季彤手中的纸人,温声道:“你去吧。”
距两人一步开外,兰亭和王坚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王坚依旧沉默寡言,不发一语。兰亭摸了摸王坚空荡荡的右手袖管,浅浅勾起唇角,说:“从前只当你是来助我的,原来……”
她顿了顿,道:“这些话早就该说的。不管你是谁,这些日子以来,我很感谢你。”
季彤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听见兰亭对王坚说的话,只能含泪对着罗意拼命点头,说:“我也是……我也是!”
兰亭体质虽弱,心性却出乎意料地坚定。她和王坚郑重地告了别,很快便完成了出去的步骤。
兰亭的纸人是由王坚点燃的,却是她自己将燃烧的火焰捧在手中。王坚握紧她的手,身体和她一起逐渐淡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几天以来的同伴挥手告别。
身影消失的最后一瞬,兰亭向季彤眨了眨眼,说:“彤姐,别笑我的名字啊。”
季彤本来已经在擦眼泪了,却被她这句话逗笑。下一秒,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只有一张完整的身份卡掉在了地上。
季彤把兰亭的身份卡捡了起来,这下真擦着眼泪笑了:“难怪她化名叫兰亭……”
荆白依然不发一语,白恒一好奇道:“她叫什么名字?”
季彤给他看了一眼,这下,连白恒一都吃了一惊。
黑发的少女,看着镜头,目光沉静。照片旁边写出她的姓名,三个字:王惜之。
和写《兰亭集序》那位大书法家同音,难怪了。
季彤和罗意盘桓了片刻,罗意催促之下,季彤最终还是点燃了自己的纸人。在消散之前,她也紧紧拥抱了罗意一下,对荆白说:“路哥,外面见!”
荆白也冲她点了点头,说:“再会。”
她和罗意的身影消失之后,身份卡同样掉落在地。白恒一去捡了起来,上面写了她的真名,纪丹萍。
白恒一复读了一遍,觑着荆白依然没有表情的面孔,轻声道:“真名还是有必要记住的,出去以后可能会……”
荆白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荆白才毫无保留地展露了他的情绪。
青年向来冷淡的面容上,镇定和冷静早就已经消失无踪。
白恒一看着他的眼睛,能感觉到其中火焰一样燃烧着的痛苦和愤怒。
他早知会走到这一步,虽然这从来不是他的本意……
他也很想问荆白,不是此刻的,而是进入副本之前的。为什么要让我来担任这个角色?为什么要选择让自己再承受一次这样的痛苦?
哪怕荆白这样痛,白恒一竟然无法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任何指责的意思。
眼睛里烧着的火焰,再说出来时,好像已经只剩下了灰烬一样的疲倦。
他抓着白恒一的手极其用力,让原本没有触感的纸人都觉得是手臂隐隐生疼,语气却很轻。
白恒一怔怔地听着,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白恒一,你说你爱我,我信你,一直到现在我都信。可是,我说我爱你……你真的相信过吗?”
第365章 阴缘线
别说这不是荆白逼问人会有的语气,就算相对他平时说话,都显出几分无力。
白恒一知道自己只是纸人之身,但听到他这么说话,胸口依然一阵抽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非常艰难地说:“怎么会,我从来没有……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
白恒一见过很多人,人品好的不少,但也没那么多;能做朋友的是少数;适合做/爱人,或者说会去爱人的,凤毛麟角。在这丁点人中,白恒一能看得过眼的,从前未曾有过。
荆白这样的人,做朋友可靠,做爱人只会更幸福。因此他虽然急得语无伦次,却没有一字是虚言。
能被荆白爱着,是件很幸运的事。可惜白恒一还差了一点运气,因为他死了。
荆白依然牢牢抓着他的手腕,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我们和兰亭他们不一样,你不是我的分/身。你自己也知道,是不是?”
白恒一轻轻叹了口气:“我确实知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依然朗朗地照着。天空虽然被月老划破了,可似乎没有破坏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日月的更替仍然在继续。
他怎么会不相信荆白爱他呢?
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刻,就已经失去记忆,变成一张白纸。
白恒一当时也把自己当纸人。他脑内全是被植入的假的记忆,自己还浑然未觉,只知道不能违背红线媪的要求。
荆白却在当时便直接和他交代了自己失忆的事,后面更是知无不言,有什么危险都挡在他这个立场不明的纸人前面。
这其中蕴藏的感情,白恒一不是不知。
在棺材中恢复记忆之后,滔天的爱意在胸中翻涌,犹如翻江倒海;可同样升起的,也有不得不再次面临分别的痛苦和伤怀。
从兰亭确认他的“气”和荆白不一样,连黑白分布都说出来之后,白恒一心里就很清楚了,所谓的“气”,就是污染值。
污染值是“塔”和每一个人绑定的数据,每次出副本,“塔”都有自己的方法来进行判定和结算。
白恒一不敢说自己掌握了它的计算方法,但他一定是最了解这个数值的人。
兰亭的能力确实特异,凭一双眼睛,竟然就能瞧见人的污染值。
如果不是彻底失忆了,有她这样的人在,这个副本破解起来应该很轻松。
按兰亭的说法,季彤和罗意、周杰森和方菲的污染值,不仅黑白分布也一样,连形状和云体都毫无分别。
对白恒一来说,这基本就是明示:纸人和带编号的人,一定有一方是另一方的分/身。鉴于荆白是活人,他又死了,那么是分身的人,就一定是纸人这方了。
如果其他纸人都是活人的分身,为什么荆白的纸人是自己?
当时没有季彤听到的信息,白恒一尚且无从得知连这个世界都是假的。他只知道从恢复记忆起,荆白脖子上的白玉就不见了。
他在心里十分担忧荆白的近况,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想了什么办法,竟然能把自己弄进这个副本。
一起过范府的副本时,荆白虽然没向他透露过白玉的作用,白恒一心里也有过些猜测。
有罗山和金石那两个东西做对比,荆白仍然来得最晚,可见身上的污染值高得离谱。白玉既然能吸收白恒一的净化之力,很可能就对压制他的污染值有好处。
若它只是个装饰,白恒一不会硬撑着最后一口气,给荆白修复白玉€€€€他那时候把自己同化进了整个范府的“汤”里,当真是疼得恨不得死了。
费了这样大的力气修复好的白玉,白恒一原本指望在自己死后,它能给荆白一些助力,直到他顺利出塔。
谁知道他莫名其妙地复活在了这里,荆白身上的白玉却没了,因为这副本的缘故,还失了忆。白恒一知道自己没法问出个所以然,只能在心里默默着急上火。
最要命的是,把一切全忘记了的荆白,却从未因为失忆而失去他的敏锐和聪明。他很快就察觉白恒一身上有异常,只是碍于两人之间的信息差和副本的有意误导,始终无法意识到真相。
白恒一虽然推出木盒里多半就是副本的谜底,却也抱着瞒得一时是一时的心理。
如果纸人是人的分/身,那就更不可能出得去副本了。但那时,他还以为荆白在出副本之前能恢复记忆,起码能问清楚玉的事情……
可惜,等到季彤听到的信息出现,连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塔”的副本本来已经像是一个梦,而这个副本……是个梦中之梦。
白恒一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很快平复了心态,决定了自己的唯一目标:尽可能不影响荆白的副本进度,让他平安出去。
等回到家里时,他以为自己已经都想得很明白。可当他直视着荆白,看着那双为自己流过泪的眼睛,他没有办法再含糊其辞。
他最后只能让荆白看着自己的眼睛,发自内心地照实承诺:“我确实从季彤说的话里听出来了其他信息,可这信息,和我们需要去找神像破局无干,此时说出来,更对你有害无益。”
他看得出荆白的情绪,荆白当然也瞧得出他说的话是否发自肺腑,神情有所松动。白恒一趁热打铁,补充道:“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如果我们能活着到月老祠,我保证再无隐瞒,全都告诉你。”
他说得诚挚,荆白这才点头应了,再次放了他一马。
此时此刻,副本的谜底已经破解,是时候兑现他的诺言了。
荆白还在等他的答案。白恒一看着他的双目,依旧黑白分明,明亮清澄。他的眼神看上去那么希冀,又透出几分不自觉的茫然。
白恒一知道他在希冀什么,更觉心痛。他抬起没有被荆白握着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尽可能地维持着平静的语气:“荆白,此前一直有所隐瞒,是不得已。其实……你把我从棺材叫醒之后,我想起了做纸人之前的记忆。”
荆白脸上露出惊色,白恒一却越说越快,因为若不如此,他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们的确早就认识,可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荆白猛地睁大了眼睛,神色剧震!
他下意识地将白恒一的另一只手也握在手中,自己尚未觉得什么,但白恒一却注意到他神色极速转冷,透出一种刀锋般的冰凉和凛冽。
他只问:“怎么回事?”
白恒一听出他的语气非常危险,心中暗叫不好。
他笑了笑,看着荆白目不转睛盯着他,眼神锐利专注得慑人,把声音放得更温和:“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当时在一个和这村子差不多的地方,何等危机四伏……一时失算,只好死了,怨不得谁。”
他把自己的死亡说得轻描淡写,尾音甚至说得上轻快。可惜却并未起到他想要的效用,荆白听完他的话,直勾勾地盯了他片刻,忽然斩钉截铁地说:“是因为我。”
他显然非常确信,甚至没有问“是不是”。
白恒一脱口否认:“没这回事!”他顿了顿,才很惊讶似的,又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荆白眼眶已经开始发红,从听白恒一说出那个“死”字,他就感觉一股莫名的情绪积在胸腔,热烈的,沉甸甸的,像一把不熄的火,在他的心脏里熊熊燃烧。
这让他更加确认自己的结论。
“因为你说,怨不得谁。”荆白复述了白恒一这句话。
他的脊背依然很直,但白恒一对他的情绪波动十分敏锐,瞥见他已紧绷到微微发抖的程度:“如果和我没有关系,或者我不在……你肯定会说,是你自己的失误。””
白恒一哑然失语。
他顿了顿,道:“你确实在……但我可以发誓,那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