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几步走近,接过他满手拎着的东西,“今日收获颇丰呐。”
云胡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手里冷不丁塞来一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他一路将东西拎回来,手漏在外面被风吹的冰凉僵硬,汤婆子一暖,麻绳勒红的指节似是针扎一般,他搓了搓手,“集市上、卖得便宜、多、多买了点。”
“辛苦你了,拎这些东西可不轻快,进屋歇着去吧,一会儿就能吃饭了,案桌上有我刚烧开的水,放放就能喝。”谢见君拎着东西进灶房,还不忘回头叮嘱云胡两句。
云胡没走,他跟着谢见君进灶房,见竹篾上晒着擀好的面条,眼眸微微发光。
察觉到身后跟进来个小尾巴,谢见君嘴角微扬,他当是云胡赶路回来饿了,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枣糕,“先吃点垫垫肚子。”
云胡怔了怔,下意识接过甜津津的枣糕,他原是想进来帮帮忙,想来是谢见君会错了意,他将枣糕掰成两块,踮起脚尖,将块头大的那一块递到谢见君嘴边,“你、你也吃”
谢见君适时微微躬身,就着云胡的手咬了一小口,枣糕松松软软,浸着红枣的清甜,抚平了他等待了一整日的焦躁。
温热的吐息掠过指尖,云胡猛然缩回手,似是被烫了一下,手里的枣糕捏得变了形,二人眸光适逢其时地相撞在一起,谢见君眸底藏不住笑意,“怕我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被他这么一打趣,云胡手里的枣糕同烫手山芋一般,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脑袋垂得低低的,耳廓涌上来一丝滚烫,他以前、以前只见过村里夫夫感情极好的晟哥儿和他家汉子,这般喂着吃东西哩。
谢见君忍住想揉揉他额发的冲动,枣糕丝丝的甜意,萦绕在舌尖不散,落入心窝里,整个人都跟着柔软了下来。
“云胡,满崽也想吃枣糕。”满崽不知何时站在灶房门口,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要吃枣糕。
“小馋猫..”谢见君从油纸包里又捏出一块枣糕,半蹲下身子,分给刚炕头上艰难爬起来的满崽,接着将一大一小都推出了灶房,“回屋里玩去,再耽误下去,晚饭又得好晚才能吃上了。”
被“赶出”门外的两小只顺势坐在灶房门口的石阶上,一人手里捏着一块枣糕,吃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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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谢见君端着阳春面从灶房出来,见着二人似是两座小山丘,齐齐坐在门口,不由得失笑,“这冷风灌热气的吃东西,小心一会儿可要肚子疼了。”
“不疼!云胡买的枣糕好吃!”满崽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指尖的甜滋味,眸光偷摸瞄上了灶房柜子里的油纸包,他知道,阿兄每次都将饴糖和糕点放在那个柜子里呢。
“不、不能再吃了、要吃饭了。”,云胡瞧出他的意图,侧身挡住他的视线,佯装严肃的摆摆手,落在满崽眼里,却是一点震慑力都没有,谁叫云胡平日里最是惯着他,有时阿兄不许他吃糖,云胡还会悄悄塞给他一小块打打馋嘴呢。
“听到了嘛,不能再吃了....阿兄做了阳春面,满崽不想尝尝?”谢见君眉头一紧,小满崽立时就生出了怯意,乖乖跟在他家阿兄身后,同云胡像两只小尾巴似的,一前一后进了卧房。
卧房里小火炉烧得暖烘烘的,云胡将炕桌架上,接过谢见君手里的木托盘,满崽极有眼力见儿的分好碗筷,三人齐齐坐在炕桌前,动起了筷子。
谢见君一向喜好细面,面条扯得细溜溜的,铺在鲜亮的汤底,切碎的青葱点缀其间,清清爽爽很是诱人。
云胡凑在碗边深吸一口气,热腾腾的鲜香直窜鼻息,是那晚他吃的素面味道!他挑起筷子翻到碗底,果不其然藏着油亮亮金黄的荷包蛋,再一看谢见君碗中,只有素面,不见荷包蛋的影儿。
他将荷包蛋从中间一分为二,稍大些的,夹到谢见君碗里。
乍然碗中多出来的半个荷包蛋,谢见君抬眸瞧见云胡略带羞赧的脸颊,“怎么不吃了?”
“一、一起吃、”,云胡收回筷子,小声道。
谢见君轻笑了笑,夹起半个荷包蛋填进嘴里,饱满柔软的蛋液如同香蜜,在口中蔓延开来,他端起碗,猛灌了一口热汤,余光中瞄见云胡脸颊上溢着浅浅的笑意,他温声问起,“今个儿是碰着什么好玩的事儿了吗?怎这么高兴?”
“诶?没、没什么。”云胡讷讷地瞪大眼睛,不知谢见君说的好玩的事儿是什么。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欢愉,不敢在他面前透露半点。倘若谢见君知道自己是惦记着他的那碗素面,指不定笑他如何没出息呢。
“对了,我有件事儿要同你说。”谢见君放下手中的面碗,沾了沾嘴角的汤汁。
云胡不明所以也跟着放下碗,不晓得他要说什么。
“今日礼叔来找过我,说是让我年前去后山祭拜一下芸娘。”说这话时,谢见君小心注意着云胡的神色。
果不然,云胡一听到“芸娘”二字,脸色霎时发白,攥着筷子的手指隐隐发抖。
“不怕。”,谢见君知道他对芸娘心有余悸,伸手揉揉他僵硬的肩头。
云胡紧绷的身子在他的安抚下,缓缓放松下来。
见他神色稍见缓和,谢见君才继续说道,“后日,我带满崽去,你在家歇着就好。”
不、不用去?云胡惶惶然不知所措,一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面对芸娘了,一时又觉得他既然嫁入谢家,年节下祭拜婆母和公公,理应是理所当然的,他不出面可是不妥。
他兀自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事,我们早些去,早些回来,一个时辰就忙完了。你安心在家,不须得顾忌其他的。”,谢见君轻声慢语同他说道。只是祭祖罢了,他不忍看云胡这般害怕。
“云胡不怕,我和阿兄早早回来陪你。”满崽也跟了一句,他小小年纪,尚不太明白祭拜的意义,但云胡待他好,他不想让云胡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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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
谢见君起早就将满崽唤了起来,穿戴好月白长袄后,提着备好的贡菜黄纸,二人踏雪往后山去。
第34章
天阴沉得厉害, 刚下过雪,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满崽本是蹦蹦€€€€地小跑在前,谢见君几次出声唤不住, 只分神的功夫, 眼前的小人儿一脚踩在冰面上, 连连摔了好几记屁股墩儿, 疼得小脸都皱成一团, 紧抿着嘴, 通红的眼圈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好似下一刻莹润的泪珠就要夺眶而出。
谢见君无奈地轻叹一声,快走几步上前将人扶起来,拍去他身后沾染的雪泥,嗔怪道, “瞧瞧,云胡给你做的新棉衣, 头一天穿就弄脏了, 看你回去怎么给云胡说。”
小满崽摔疼了屁股, 又见新棉衣上洇了脏, 轻快的心绪霎时跌到低谷,他扣着谢见君的手,不敢再乱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俩人一步一步,脚下踩稳当了,才继续往上走。
“见君这是也来祭拜你爹娘?”沿途碰上提着香烛黄纸的农户, 见他二人上山,笑着问起。
“是呢, 婶娘,这不是赶着年下了,想带着满崽上来看看。”谢见君应声,顺手扯了扯身侧的满崽。
“婶娘好~”满崽跟着软呼呼地唤了声眼前的妇人。
“哎,满崽真乖。”妇人笑得一脸褶子,从竹篮里掏出一块糕饼,递给满崽。这竹篮子里装的都是祭祖用的贡品,每每祭拜完先人,家里长辈便都拿出来给孩子们吃,望得先人庇护,保佑孩子们平安长大。
满崽没接糕饼,下意识地歪头看向谢见君。
“拿着吧,要谢谢婶娘。”谢见君冲他点点头,满崽这才接过糕饼,双手合十,稚声稚气地同妇人道谢。
这乖巧模样叫谁瞧了,都忍不住心生欢喜之意,妇人焐热了手,捏了捏满崽肉乎乎的小耳垂,见只有他二人上山祭拜,想起先前芸娘恶待刚迎进门的新儿婿的事儿,压低声音问起,“怎么不见云胡跟你们一道儿来?”
谢见君早先就预料到定然会有人这般问,故而来时就想好了说辞,“年节家里事儿多,云胡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便是没叫他一同前来。这不云胡放心不下我俩,今个儿起早还备下了贡菜,叫我们提着上山来。”
妇人往谢见君手里提着的竹篮瞄了两眼,里面果真堆放着满满的祭品,心里暗道,这云胡到底是心善,人虽不来祭拜,但还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若是放在她身上,婆母这般打骂自己,甭说是忙活祭品了,坟不给她掀了都算是好说话。
一想起前几日遇着从村外回来的云胡,一身新棉衣衬得模样清清秀秀的,可是比芸娘在世那会儿,瞧着精神多了。
妇人敛回眸光,就着谢见君的话往下说道,“可不是呢,一年到头就忙这几日,又是浣洗,又是做吃食,若是没家里人帮衬着,自己可得忙坏了。”
“婶娘说的是,我这也是合计着早些祭拜完,回去给云胡搭把手呢。”谢见君接了话茬,不动声色地暗示道。
“对对对,瞧我,光拉着你闲唠了。你们快些去吧,趁着这会儿暖和,晚些起风就要冷了。”妇人听出谢见君话中的意思,忙冲他二人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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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了妇人,又走了一刻钟,谢见君寻着那日下葬时的记忆,找到了芸娘和谢三的坟茔。
孤零零的两处坟茔被雪覆盖着,在这深山林子里愈显萧瑟。
他将竹篮往一旁的石头上一搁,嘱咐满崽看顾好竹篮里的东西,又从背篓里拿出一把铁锨,将坟茔周围的乱石杂草都收拾了一番,末了,把带来的贡菜和酒杯悉数摆在石板上。
“满崽,过来。”,他冲着满崽招招手,将人唤来跟前,让他给两处坟茔都磕了几个头。
小满崽依着谢见君的话,给谢三和芸娘磕了个头。
这是他没有爹娘的第一个年,哪怕从前芸娘待他算不得好,谢三也不曾像阿兄那般宠着他,带他飞高高,但他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正是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小小一只,跪伏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磕头,谢见君红了眼圈,心头涌上来阵阵酸涩,他斟满三杯酒。
前两杯给谢三和芸娘,最后一杯酒,祭奠的是被他占了身体的原主。
他将前两杯酒依次撒在坟茔前,而后双手合捏杯盏,冲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将酒泼洒在地上。
“放心走吧,我既是占了你的身体,便会照顾好满崽,直至他将来长大成人。”
风吹过树林间哗哗作响,卷动着落叶在半空中飘转两圈,悠悠然落在他二人身旁,似是在呼应着谢见君。
“阿兄,起风了。”满崽扬起半个身子,伸手接住枯黄的落叶。
“是啊,起风了,咱们该回了。”,谢见君将他扶起来,把祭拜的贡品重新收回竹篮里。
他拿出铁锹,铲起一€€黄土,缓缓地将新土铺洒在谢三的坟茔上,用铁锹的背面把新土轻轻敲严实。因着芸娘是新坟,下葬不满三年,故而用不着添土。
那些烧完的黄纸,他用水浇灭火苗,不放心又铲了几处雪,盖在纸灰上,只等着不冒烟了,才牵着满崽的手,二人慢悠悠地往山下去。
下一次再来,便是清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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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雪过初霁。
不同于往常贪懒,今个儿村里人早早就忙活起来。
谢见君推开屋门,长长地抻了个懒腰,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今个儿没温书,他将水缸里的浮冰敲碎,舀出大半盆水来,倒进锅中烧热,只等着云胡和满崽早起盥洗。
昨日云胡和满崽堆的小雪人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不晓得夜里哪里来的野猫,啃去了小雪人充作鼻头的半截子胡萝卜,没了鼻头的小雪人瞧着有些滑稽。
谢见君犹自笑了笑,折下一小节树杈,充替了那半截胡萝卜,这般看起来,才有些顺眼。
云胡姗姗来迟,穿戴好衣衫从卧房里出来时,灶房里的炉火烧得正旺盛。
“地上滑,慢些走。”谢见君刚刚把院子里的落雪推到一处,回首叮嘱云湖小心看着点脚下的路。
云胡点点头,下石阶的步子果真慢了下来。
“今、今早喝米粥、如何?”他站在灶房前,冲谢见君扬声道。
“行,简单吃点,留出肚子来,夜里咱们吃栗子鸡。”谢见君摸去一把额头上的细汗,笑着道。
昨个儿他俩便商量好了,今日的年夜菜杀只鸡来吃,加之先前从后山摘回来的鲜甜栗子还余了些,一道儿炖上满满一锅,好开开荤。
往年的年夜饭勉勉强强只能沾点荤腥,如今却是可以吃一整只鸡,过惯了苦日子的云胡和小满崽也不免对年夜饭生出了几分期待。
吃过早饭,家里没什么活,索性谢见君就让满崽跟着小山去村里讨喜,免得一会儿杀鸡放血再吓着小家伙。
云胡正在灶房里忙活着准备守岁的饺子馅儿,谢见君提着刀进来,面露难色,窘得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云、云胡,你会杀鸡吗?”,他在院子里好不容易抓了只老母鸡,左右犹豫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这才来灶房里问问云胡。
年轻的教授先生博学多识,知文达理,唯独不曾进修过杀鸡这门行当,此时臊得脸通红,神色都带上了不自然。
“我、我试试吧。”,云胡将菜刀往案板一搁,围裙上抹干净手,同谢见君一前一后出了灶房。
院子里,老母鸡被捆住双脚,倒挂在墙壁上,扑腾得到处都是鸡毛。
云胡从谢见君手里接过刀,颤颤地往墙边走,一脸的视死如归。他哪里是杀过鸡的,从前家里吃鸡,娘亲都背着他,生怕他多惦记一眼。
谢见君瞧着云胡步伐虚浮,实在不像是个熟手,他正要开口说算了,要不还是自己试试,话刚起了个头,就见云胡紧闭着眼,手中的刀高高扬起,一刀砍在了墙上。
鸡毫发无伤,刀卷了刃。
倒挂的老母鸡折腾得愈发欢腾,好似在庆祝自己又逃过一劫,只余着二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