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文宣虽打了包票此事绝不可能,到底人心难测,他现今步步如履薄冰,出不得半点差错,想来自己若不提早打算,这谢状元怕是要被老三给抢了先。
只虽是这般合计的,但他今个儿叫谢见君前来,并不是要直接开口去拉拢他,师文宣曾说过此刻为时尚早,叫他切莫着急乱了方寸,他也不过是想趁着秋€€的机会,同这谢修撰交涉一二,探探他的口风。
现下得见他一心想做个纯臣,太子反倒放下心来,他拉拢不到的人,以老三那乖张品性和张扬的办事作风,只怕也是白费心思。
“有谢卿如此仁爱之志向,孤替父皇和天下黎民感到欣慰,这翰林院修撰,你就安心地做下去吧。”
谢见君松了口气,拱了拱手,正欲躬身退下。
太子骤然起身,绕过案桌上前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卿,你瞧,这外面起风了...”
营帐外,微凉的徐风吹动着树叶,簌簌作响。
谢见君忽而觉得肩膀上砸下来千斤重的巨石,一时险些跪伏在地,他知道殿下所言起风并非如表面上的意思,故而心底愈发沉重,眼下朝局动荡不安,两方皇子争权夺利,西北战乱频频四起,实在是风雨飘摇之际。
“谢卿,你等下若要去林子里逛逛,别忘了添一件外衫,莫要冻坏了身子,回头得让你夫郎担心,这人行一世,总得为自己和家里人多做思虑,通天之路纵使安稳,旁的路你亦可以试着走一走,兴许还会有别样风景。”太子收回搭在他肩头上的手,别有深意地撂下一句话,而后招来侍从送他出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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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走出老远,谢见君才缓缓放松下紧绷的肩头。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太子尚未登及天子之位,但周身的稳重威严之姿已是不容小觑,单单只是在营帐中坐了一小会儿,他便觉得身上官服都被细汗濡湿,风一吹,凉意直抵心底。
现今看来,不管太子殿下如何明提暗点,这一关他都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只是经此一事,想去林子里逛逛的心思也跟着歇了。
皇子营帐离着低阶官员的帐子有些远,他拖着这一身繁琐沉重的官服,连脚步都不由得慢了下来,途径河岸边,见一少年,身着只有皇子才能穿的绯绿窄袖短衣骑马装、脚上蹬一双长€€靴,这会儿正笨拙地拉着手中的长弓。
他不得不停驻脚步,微弓了弓肩背,作揖,“微臣参见皇子殿下。”
少年堪堪回头望了他一眼,便转身继续摆弄着紫衫木弓,细长的羽箭搭在弓弦上,他将箭头向上微微抬起,用力地往后拉扯弓弦,刚一松手,羽箭嗖得飞出一丈远,而后直直地插进树干中。
谢见君禁不住咋舌,皇子们自六岁开蒙,便要跟着武师学习骑射,这小少年瞧着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了,怎么到这会儿还不会拉弓射箭?
一声极轻的叹息隐隐传入他的耳中,他微眯了眯眼向前看去,这小皇子怕是已经练习了许久,箭术仍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谢见君一时心下不落忍,拱手道,“殿下,您在拉开弓弦时,手臂可朝后延伸,要保持一个笔直的姿态…”
少年闻声,冲他讷讷地点点头,转而依照着他的话,试了试,果不然射出的箭比先前远上了几分,只是准头还差得多。
谢见君见状,便作礼退下,既是皇子 ,那自然有武师教导,他方才已经是妄言了,若是不巧被外人瞧见,指不定又得传出什么荒谬的话来。
那小皇子对他的离开,似是也并不在意,只专心操练着长弓,仿若无论如何,今个儿都要练出个结果来。
大抵是想明日在圣上面前彰显一番吧…谢见君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嗖嗖嗖”声,如是想到。
晚些用膳前,太监来报今日诸位皇子的秋猎情况,得知三皇子猎得一头狍子和数只禽兽,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就赏赐了不少绫罗绸缎,黄金万两,命人将那头狍子当场炙烤,连谢见君这样的小官都有幸分得一块鲜嫩醇厚的狍子肉。
至于太子那边的战绩,听说只猎了几只野兔,但圣上并未不悦,也让人将野兔处理后架在火炉上翻烤,很给面子地吃了一整条兔腿,还称赞太子勤于政务,有他在,自己尚且能偷的浮生半日闲。
总之这一碗水端得很平,两边谁也没落下。
秋€€第一日结束,他们在这儿还要再待两天,圣上许是许久不曾食过荤腥,刚吃完兔腿,身子便有些不爽利,师文宣等几位朝廷重臣,外加镇国大将军须得陪伴在侧,反倒是他们这些品阶不够御前侍奉的小官们清闲了下来。
谢见君一时睡不着,就研了磨,铺开纸张习字。
冷不丁面前帐子的门帘被从外掀开,季宴礼歪头钻进来,大喇喇地往案桌上一坐,手中的银白折扇抵在滴墨的白纸上,“见君,好师弟,今晚上收留我一夜,如何?”
第111章
谢见君微抬了抬眸, 看清眼前之人后,将他推下案桌,把写好的字搁放到一旁晾干墨汁, “好端端的, 放着自己的营帐不待, 你跑我这儿来作甚?”
季宴礼也不拿他的揶揄当回事儿, 随手拿起托盘里的秋梨, “吭哧”啃了一大口, “有念念在,我不好同她共寝一处。”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我还当你要送她回去呢,这儿人多眼杂,她一个姑娘家总归是不太方便..”
季宴礼没搭话, 眸光反倒是落在了纸上,似是发现了什么饶有兴致的东西, 他乐呵呵地问道, “你这是给云胡写信吗?怎么还连写带画?”
“去去去, 一边儿去...”谢见君将他往旁边赶, “知道是我们小两口之间的闺房之乐,你还上赶着瞧?有本事自个儿讨个媳妇乐去,人家姑娘都这般主动了,你却还跟个乌龟似的缩着脑袋, 活该你孤寡..”
季宴礼被噎了一句,咧着嘴直笑,“师兄弟一场, 倒是让你逮着机会在这儿调侃我了...我哪里是缩着脑袋?念念与我自幼青梅竹马,原是我早应去先生府上提亲, 但架不住尚书府的人不安分...”
谢见君一怔,试探着问道,“你爹还惦记着户部侍郎的千金?”见季宴礼点头,他便继续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种事儿上,本应以你的意愿为主...况且,我瞧着先生对你和师念的婚事儿,也是默认的态度。”
季宴礼懒散地依靠在椅背上,望着案桌上摇曳的烛光,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若是人人都有你这般想法,那可就皆大欢喜了....反正我是不会依着我爹的要求,去娶那劳什子千金,四年前,我从上京走时,就已下定决心,待一朝功成,迎念念过门,等我把事儿都处理妥当,自当备下三书六礼,去先生家里提亲。”
谢见君抿抿嘴勾唇道,“你这些话怕是要跟师念说,才能让人家安心...你同我说,我就只能笑你顾虑太多。”
“睡了睡了”,季宴礼倒头往榻上一躺,打了个哈欠,翻身阖上眼眸,“明日我还得去送念念回先生那里。”
“何不今夜就将她送回去?她留在你处,先生怕是要担心了。”
“已经提前同秦师爷知会了,我一七品小官,没人会闲着无事往我营帐中凑,倒是先生那儿人来人往,念念一身随从打扮,多有不便。”季宴礼声音越来越弱,听上去的确像是要睡着了。
谢见君见状,便将案桌上的笔墨收拾好,随后吹灭帐中的烛火。
转日,醒来时,榻上已经空了半截。
今个儿不用去圣上跟前当值,他侧躺在床上看书,一直赖到布防的号角吹响,才起身洗漱,没多时,太监就把早饭送了进来。
想着偷闲在营帐里窝上一天,可谁知这刚咽下最后一口饼,季宴礼去而复返,端起面前桌上还没碰的米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整碗。
“人送回去了?”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
“先生一早派人送念念回上京了。”季宴礼咂摸咂摸嘴,似是没吃饱,回头又盯上了那盘精巧的小菜包。
谢见君无奈,将余下没动的吃食都推给他,“左右咱们后日也要离开,师念早些回去也好。”
“嗯”,季宴礼恐是饿极了,捧着碗一通呼噜,看这吃相,哪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文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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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太监将膳食收走,二人闲来无事,决计依照着昨日的约定,去围场切磋切磋。
文官要骑的马都得去兵马司领,因着先前忙活秋€€一事,谢见君同兵马司交接甚密,现下也能说上两句话。
那将士见他们俩过来,大手一挥,由着他俩人挑。
这马都得是自己手把手养出来的,才能好驯服,猎场自然没那条件,谢见君便让将士帮着挑了一匹性情温顺些的。
等着将士套马鞍的时候,季宴礼同他打起了赌注,说是以午时为界,看谁猎到的猎物多,回头少的那人便要请吃酒。
谢见君笑他幼稚,但也勉为其难地应下了此事。
俩人策马晃晃悠悠地进林子,季宴礼挥手扬鞭,只听着马儿一声长嘶,就如同离弦之箭,疾驰而去,转眼间连人带马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谢见君牵紧了缰绳,紧随其后。
没跑出多远,草堆间隐约见黑影闪过,他双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反手从身后箭囊中抽出一只长箭,瞄准了黑影,放手疾射。
一只野兔被穿透了胸前,直直地钉在树干上,动弹不得。
初战告捷,他下马将断了气的野兔摘下来,搭在马鞍上,正准备再往林子深处碰碰运气,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亦有马打响鼻的€€€€声。
谢见君登时掉头就要往回走,现下林子里除了武将,就是诸皇子们,这种热闹可凑不得。
“三皇兄,别…别杀我!”
刚要离开,他冷不丁被这声音牵住脚步。
借由密林掩住身形,他拴好马,踮着脚尖摸了过去,就见昨日偶遇的小皇子灰头土脸地跌坐在地上,满目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谢见君一阵咋舌,三皇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持弓箭,箭头正瞄准了那小皇子。
“区区一个才人生的孩子,也配叫我皇兄?” 三皇子将弓弦扯得绷直,嗤笑道。
“三、三皇子!”,小少年立时改口。
“这还差不多…”三皇子满意地点点头,箭头却依然瞄着他,似是下一刻,便要射传他的脑袋。
“殿下不可,纵然七皇子的母妃玉才人,位分再低,但他毕竟还是圣上的儿子!”一旁的武将好言相劝道。
“那又如何?父皇何曾关注过他?恐怕连自己有没有这个儿子都不记得了。”三皇子不以为意,手中的弓弦拉扯得“咯吱”作响。
躲在树干后的谢见君蹙了蹙眉,早听闻这位三皇子私下里行事怪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但射杀手足兄弟一事儿乃是重罪,闹到圣上跟前,断不会轻饶了他,但他竟这般不当回事儿。
小皇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跪伏在马前,“三皇子,求求您别杀我,我方才当真不是有意,要同您抢那头鹿!”
“我看中的猎物你都敢抢,你说你这不是不要命了吗?”说这话时,三皇子故意拉长了尾音,语气促狭之际。
“三皇子息怒,此事万万不可!”武将有些着急,“方才七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说不定一会儿就能引来震国大将军!大将军一来,咱如何向圣上交代!”
“李将军,你放心,他跑不了…”三皇子微微歪头,看向武将的眸光中饶有深意。
谢见君心底骤然咯噔一下,既是跑不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小少年是皇室血脉,自然动不得,但他们这些人怎么会把一个小侍从的性命放在眼里?
眼见着三皇子将箭头偏了偏,一丝阴冷的笑意打唇边滑落,“不能取你这条贱命,那断个胳膊...亦或是断条腿也没干系吧...”
七皇子惊恐地看着那支泛着寒光的箭矢,下意识地抬袖想要躲开。
丛林中一头肥鹿忽而冒了头,似是受惊一般,仓皇地往深林里奔逃而去。
“往哪逃!看我这回不将你拿下!”三皇子猛一扯手中的缰绳,马儿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跃过跪伏的少年,向着肥鹿逃跑的方向狂追过去,身后武将们纷纷跟随,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小少年吓得不轻,浑身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殿下,您没事吧?”谢见君拔下方才射向肥鹿脚边的羽箭,重新将其插回进箭囊。幸而有那头落单的肥鹿经过,才勾走了三皇子的注意力,否则真不知道这人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是、是你啊..”,小少年勉强稳住身形,略带颤音道。
“地上脏,微臣先扶殿下起来..”说罢,谢见君搭把手,将小少年扶到一旁的树下坐着,拿随身携带的水囊,给他冲了冲小腿上被树枝刮破的伤口。
小少年一声不吭,只在谢见君要用自己的帕子给他包扎伤处时,抬手挡住,“别用你的,会连累你的。”
谢见君怔了怔,出神片刻,小少年已经扯下一截衣袖,围着伤处缠绕了几圈,动作熟练地仿若已经做过千百次。
“方才的事情,你别说出去...就当是没看见,听到了吗?”仅在下命令时,这少年才有几分皇子模样。
谢见君点点头,“微臣知晓,只是今日之事,您不打算让圣上知道吗?”
“我母族不受宠,我更是从小就不得父皇宠爱,即便父皇知道三皇兄想要加害于我,八成也不会相信的,还会给母亲招来麻烦,没什么用...”七皇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却道出了皇族中残忍的真相。
身为圣上的妃子,若是母家没有像三皇子和太子那般有权倾朝野的势力,她们所生下的孩子,即便贵为皇子,也不过是给这二人衬托,当垫脚石罢了。
谢见君大抵也能猜到些许,但这是崇文帝的家务事,他一个外臣管不了,也没资格管,之所以射出那支箭,只是对昨日那个在河岸边独自练习拉弓的孤单又倔强的身影,有些不落忍。
“七皇子您尚且年幼,不妨为自己和母亲寻求一份庇护...”
“庇护?谁能庇护我?”小少年干巴巴地问道,一双眼眸眨巴眨巴满是茫然,“你能庇护我吗?”
“恕微臣无能..”谢见君拱了拱手,略带歉意道,“微臣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实在担不起此重任,您的身边若是有心善且能力强大之人,七皇子不如去试上一试...”
“心善且能力强大...”小少年讷讷地重复道,乍然脑袋里蹦出一人来,他几乎脱口而出,被谢见君出声打断,“殿下不用告知微臣。”
小少年连忙捂住嘴,晓得他心中的人选,兴许会给眼前这位帮了自己的官员带来麻烦,他重重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微臣送殿下回营。”谢见君唤来身下坐骑,意欲扶七皇子上马。
却不料自己的衣袖被猛地扯住,小少年如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眸中尽数是渴求,“我昨个儿听了你的话,箭术的确有所长进,但是相比较太子哥哥和三皇兄还是差得远了,你能教我如何射箭吗?我想打只野兔送给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