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瞧得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人都上到马车里了,还跟谢见君念叨,说这昌多,真是个孝顺孩子,又骂占他们家土地的那个地主黑了心,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害得一个孩子家破人亡,小小年纪就失了爹娘疼爱...
谢见君一面清点着要带去尚书府的年节礼,一面空出耳朵来听小夫郎絮絮叨叨地骂任成富,还时不时地应和他两声,安慰他骂归骂,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一直到李大河拉停马车,云胡才歇了嘴,仍是觉得不解气,下马车时还往地上,用力地跺了两脚,说是要帮着昌多去去霉运。
“昌多若是知道了,指定得好好感谢你。”谢见君偷着笑打趣道,顺势接过李大河递上来的竹筒,给小夫郎润了润嗓子,而后牵起他的手,给尚书府门口的小厮递上了拜帖。
柳云烟正闲在家中绣花,听闻云胡来府中拜年,便赶忙吩咐底下的婆子,去将云胡接过来,还让人换了爽口的梅子汁和几样清淡的点心。
谢见君这刚带着云胡入府门,眼睁睁地就瞧着小夫郎,打自己眼前被人接走了。
秦师爷瞧着他一脸的不舍模样,禁不住出声调侃,“小谢大人莫急,等会儿用午膳时,就能见着您夫郎了。”
谢见君被臊得微微红了耳根,目送着小夫郎拐进园子里,才敛回视线,“让秦师爷看笑话了,云胡到底月份大了,我这总忍不住多操心,来时的路上,我还被他嫌弃唠叨呢。”
秦师爷笑了笑,“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家中内子怀孕时,下官就想着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跟前照顾着,生产那会儿,下官都害怕得两股颤颤,稳婆抱我姑娘出来,我还抓着人家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得保我夫人,就因着这事儿,可被我夫人揶揄了好几年呢。”
谢见君跟着莞尔,暗道自己跟秦师爷差不到哪里去,怕是云胡生产那日,自个儿也得闹笑话出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聊着闲话,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会客的书房门口。
“小谢大人,尚书大人已在里面等您多时了。”秦师爷停住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见君微微一愣,寻常时候,都是秦师爷引着他入书房,这次却只等在门外,等他进门后,又将书房门严严实实地掩上,似是特地要给他和师文宣留出单独说话的地方来。
但等不及他细想,人已经站在了师文宣面前,他微微躬身,恭敬行礼,
“学生谢见君,前来拜见先生,祝您与师母新春嘉平,身体康健。”
“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师文宣绕过案桌,笑呵呵地上前将他托起身来,“你夫郎近日身子如何?可是还熨帖?”
“劳先生和师母挂念,云胡一切安好。”
“左右就这月余时辰了,你得好好照顾着。”师文宣叮嘱了两句,又挑着旁的无关紧要的话茬,闲唠了小半刻,骤然话锋一转,“见君呐,你也晓得,如今京兆府尹的位置空缺,年后为师就得推举上新人,你看这朝中的官员,谁最适合做这上京的父母官?”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先生问这话,可是要为难学生了,学生自入仕来,便一直呆在翰林院里,满朝官员,到现在还没认清人呢,哪里是能说得上这话?”
“你这孩子,修撰历法把自己脑袋瓜儿都给修糊涂了,为师点过你多次,这朝堂上的事儿,也得关心关心,别总是什么都听宴礼跟你说...”师文宣斥责道,语气听上去,倒是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宋学士交代下来的差事儿繁杂,圣上给的时间又紧迫,学生除却每日同钦天监有所联系外,其余各部的官员,只在上朝时,才远远得见一面。”
“修历法不是轻快活儿,你这还得常去圣上跟前当值,的确忙碌,倒不如,为师给你调去个轻快些的地儿?”师文宣放缓语气,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这京兆府尹,为师若是放给你,你做不做?”
谢见君当即屈膝,“先生抬爱,学生愚笨无能,入仕至今,无一建树,实在担不起此重任。”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说到底,就是个无依无靠的从六品修撰,现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绩就是修历法,但修历法的进度目前还尚在萌芽,他连帮一个孩子讨公道,都得仰仗着师文宣吏部尚书的名头,乍一升迁到从三品京兆府尹,怕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师文宣这是打算捧杀他?
“这朝中多的是大臣,惦记着这个位置,让你去做,你还推脱...”师文宣笑道。被谢见君婉拒,他也不恼,之所以挑在今日开口,实则只是想摸摸看,他这位学生入仕为官保的是什么心思。
朝堂上,有野心,固然是好,但野心太大,就会动摇到自己的根本,这从三品到正三品,也就是一步之遥而已,如若方才,谢见君当真应毫不犹豫地下了京兆府尹的官职,那他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这古往今来,被自己一手带大的狼崽子反扑,可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行了,起来吧,大年下的,行这大礼作甚,等下你师母瞧见了,又得责怪我苛待你们了...”
屋中紧张的气氛骤然消失,师文宣脸上的笑意也见了几分真诚。
谢见君悄默声地吐出一口气,心道人人都说,这伴君如伴虎,现下如他看来,伴自己先生闲谈,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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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过了初五,初六开印。
三皇子还被关在寝宫中不得外出,听说宫中贵妃娘娘去求了好几趟,圣上连人都不见。
如此变故,让三皇子手底下的大臣们,各个都惴惴不安,生怕他自此以后,失了盛宠。
反倒是太子一朝得势,举荐的新任京兆府尹,得了崇文帝的首肯。
这京兆府尹,是从吏部调过去的,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刚上任,不出一旬,就收拾好了刘文生遗留下的烂摊子,还把京中数年来的悬案都翻了出来,说要一一抓捕凶手,还上京百姓一份清明,声势之浩大,闹得满城都轰轰烈烈。
谢见君因此嘱咐了云胡,叫他到生产前,尽量不要外出,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城中的带刀府役给冲撞了。
二月刚过,上京城中又下起了一场大雪。
夜色渐深,乌云遮月,云胡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下腹疼得厉害,他猛地攥住谢见君的手腕,
“夫、夫君,我怕是要生了。”
第124章
云胡发动得仓促, 但好在半月前,柳云烟帮着找好的稳婆和乳母,都已经住进府中, 一应生产要用的东西, 谢见君也检查过很多回, 现下他稳住小夫郎后, 就将人都唤了起来。
这产房便是再进不得了。
他焦躁地在檐下来回踱步, 不多时, 这白莹莹的雪地上,满是杂乱的脚印。
“王婶,云胡怎么样了?”
王婶子端着新烧开的热水,正要往屋中送,冷不丁衣袂被扯住, 她抬眸对上谢见君急切的眸光。
“主君宽心,稳婆说主夫暂无大碍…”
“无碍是怎么个无碍法, 疼不疼?”说出这话, 谢见君便自觉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里滚一遭, 怎么可能不疼?他搓了把脸,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王婶,等下你把圣上赏赐下来的人参找出来, 熬些参汤给主夫送屋里去。”
“主君莫急,您方才已然嘱咐过老身了,这参汤, 正在锅中煨着呢…”
王婶子话音刚落,眼前倏地就不见了人影儿。
灶房门一开一合,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腾腾的参汤出来,递给来催热水的乳母。
“麻烦您了…”
“主君放心,我们都是生养过的,主夫的胎位正,很快就能顺下来。”
可是没见过哪家生孩子,这做夫君的,慌乱成这幅模样的,乳母心里暗忖,这恐怕是不拦着点,都得冲进产房里了。
“哎好好...”听了乳母的安抚,谢见君也没半点放心,他耳朵紧贴在房门上,只听着难以抑制地呻、吟声隔着门板泻出,这心里,就像是被一双手紧紧地扼住,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见君,你别慌,你要是乱了手脚,云胡在里面,只怕是更不好受。”许褚拄着拐,上前来相劝道。
“先生,我没事....如今已是夜半,天又冷得厉害,您早些回屋里歇着吧”谢见君短短地应承一声,眸光一直落在卧房门上,不曾挪开,竟是连最起码的礼节都顾不得了。
许褚见此,叹了口气,将拐棍搁放在一旁,兀自坐在檐下,手持佛珠,微闭着眼眸念念有词。
“阿兄,家里怎么了?”许是人来人往闹腾的动静太大,连满崽都被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东侧卧房里出来。
谢见君解下身上披着的厚裘,将只着一层薄薄里衣的满崽,一整个团团包裹住,低声道,“云胡在生小娃娃呢。”
“是大福要来了吗?”原是迷迷瞪瞪的眼眸霎时瞪大,满崽面露惊喜道。
谢见君无奈,当初就该劝着云胡,别把取乳名这种正经活儿,安排给这小崽子,这下好了,他就认准了大福,成日里就是“大福大福”的唤着,直唤得谢见君头疼。
“是大福要来了,但乖宝宝也得睡觉了!”他搂紧满崽,应和着他的话。
“不睡,我要陪你等着,阿兄肯定很担心云胡,我跟阿兄一起...”说出这般体贴的话来,满崽却适时打了个哈欠,眼睛已经是半睁模样了。
“好好好…”谢见君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个一刻钟,就将困倦的人给哄睡了。
他起身将睡熟的满崽抱回屋中,又把在雪地里干站着的昌多,也叫了进来,让他今夜在这屋里歇下。他一个大人,生熬上一个通宵,身子都不爽利,何况是两个半大孩子。
这两小只安顾好后,他也没闲着,去灶房蒸了一小碗金黄油香的鸡蛋羹,托给王婶子,送进了产房里。
云胡早没了什么力气,一碗参汤灌进去,不过是提了提精神头,稳婆端来鸡蛋羹,哄着他吃了几口,便带着他一面调整着呼吸,一面用劲。
“主夫,您加把劲儿,主君就在屋外等着您和小公子呢...”王婶子握着他的手,好生相劝道。云胡是头一胎,生起来难免要困难些,这都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有什么进展。
云胡脸色煞白,身下的被褥被冷汗洇透,他强忍着疼,指了指门口,“屋、屋外冷、让他、让他去屋里,明日还去上朝呢...”
王婶子连连点头,“主夫,您就别操心了,只管使劲就好,旁的主君都安排好了...”
谢见君不知屋中情形,一门之隔,他听着云胡的声音逐渐减弱,心里愈发着急,几次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卧房里,但都忍住了。
倒不是产房里见血晦气,实在是古代的医疗环境太差,又没有消毒的条件,就连王婶子,也只是将热水等一应要用的东西,都送到门口,由乳母和稳婆接过去
眼瞅着寅时过半,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雪夜的寂静,须臾,卧房门由内有外推开,乳母一脸喜色地迎出门,“主君,主夫生了!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谢见君登时脚下一软,几乎要栽倒在雪地上,他扶住一旁的树干,待神思清明后,赶忙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推门而入,正正巧与抱着孩子的乳母擦身而过。
“主、主君,孩子...”乳母张了张口,眼见着谢见君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怕云胡受风,还贴心地把卧房门给掩上了。
“怎么也得先看看孩子,好歹还是个小公子呢..”乳母茫然地嗫嚅道。
卧房内,稳婆将沾血的被褥罩单都收拾起来,说是一会儿要拎到门外烧掉,好去去这生孩子的晦气。
云胡虚脱地躺在床上,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谢见君鼻子一酸,当即就红了眼眶,他握住云胡的手,俯身吻了吻小夫郎眼尾的绯红,“今夜辛苦你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歇一歇。”云胡声音里氤氲着潮气,他抬眸望了眼屋外透黑的天儿,“几时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不知道..”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回道,他眉心拧成一团,喉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连句像样的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尤其看到床头木板上被指甲刻印出来的痕迹,他这心里犹如刀劈斧砍,疼得喘不动气,“睡吧睡吧,我陪着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云胡轻点了点头,“孩子呢?你瞧过了没?怎么样?好不好看?像你吗?是个...”,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方才他神志不清,稳婆和乳母说了什么,都听不得,自然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
谢见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来得着急,一时没注意到乳母怀中的孩子,“挺好的,是个好看的孩子...”
“骗子...”云胡一瞧他这幅模样,便知他肯定没看。
“不急,一会儿乳母洗净,自会再抱进来的,你先睡,明早醒了就能看着了。”谢见君苍白地找补道。
云胡的确累极了,点点头的功夫,人就昏睡过去,谢见君一直等他睡熟了,才起身往屋外去。
上朝的时辰耽搁不得,他草草地抹了把脸,套上朝服。
这一整夜没阖眼,只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招来稳婆,仔细问了问云胡的情况,得知他没什么大碍,只是累了歇息上一日就能恢复,这才宽了心。
稳婆要留在这儿,照顾云胡出月子再走,加之还有乳母和王婶子在家,拖到将近要上朝的时候,谢见君满目眷恋的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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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个儿怎么回事?宋学士唤你好几声都没反应?”午时用膳,季宴礼将餐盘端放在桌上,皱着眉问道,“昨日熬大夜了?眼底下黑得跟锅灰似的。”
谢见君本就头疼,被他这么一念叨,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叫嚣,“云胡昨夜生了。”
“如何?要紧吗?”季宴礼惊呼。
“早起走时,已经睡了,稳婆说没事,晚些待我回去,请大夫入府再把个脉...”
“如此甚好,待孩子洗三时,可别忘叫着我们过去,都沾沾喜气。”季宴礼被带着心生欢喜,“对了,你没看看孩子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乳母说,是个小公子,不过我来没得及细看,只瞧着眉眼像极了云胡,清秀得很。”谢见君回忆着临走前,他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一双小手细细软软叩着拳头,瞧着就可爱,想来云胡小时候,怕是也跟这奶娃娃一般喜人。
季宴礼望着自家这师弟眼眸中初为人父的温柔,禁不住生出了几分羡慕,“孩子起名字了吗?”
“那是自然,一早家中先生便帮着取好了名字”,谢见君敛起脸上的喜意,清了清嗓子,略有些正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