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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还没到上衙的时辰,钱闵就被冯之越着急忙慌地从被窝里叫起来,这会儿正一脸的不悦。
“大人,您收着消息了吗?知府大人要在县城中建什么廉租屋,还得官府的人亲自打理,就为了那些刁民!”冯之越刚得了消息,拽上吴知县就跑来了,现下正说得口干舌燥,望着钱闵桌上的热茶,一个劲儿地猛咽唾沫。
“这知府大人做事儿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当垦荒已经足够让他费心思了,没成想他大手一挥,又折腾起了咱们!“
“这小子年纪轻轻,想要做出点政绩来,一朝任期将至,好再往上爬一爬,倒是也能理解...”钱闵摩挲着手中的玉把件,嗤笑一声。
想当初,他刚来到这儿做知县时,也曾一腔热血地想要大展身手,造福百姓,治理好整个县,但那又怎样?甘州如此穷困,年年又旱涝频发,连圣上都懒得管,他能折腾给谁看?
日子久了,他倒是也看开了,与其两手清贫在这儿待上几十年致仕,倒不如趁机捞上一笔,安享晚年。
“随他折腾去吧,你一个知县,还能管得了他一个知府?”
“钱大人,话不是这么说呐!”冯之越着急,“上面光说让咱们盖屋子,可没说给钱呐,我这县里的账目上一穷二白,哪有银钱掏的出来?”
“那又如何?你能猜的透他什么心思,还是你能说了算?从他当初整高价收粮那一出开始,别说是陈然他们那些商户了,咱们不一样被这小子耍得团团转?”
说起这个,钱闵便气不打一处来,自打谢见君来了甘州,什么事儿都自己一把手抓着,他是半点插不进去,偏偏陆同知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死脑筋,陈然也愚笨不成大事。
眼瞅着这又是建学府,又是开义学,前些日子垦荒,如今又要盖屋子,这小子在百姓那里的威望,可谓是水涨船高,这叫他如何能坐得住?冯之越都栽了跟头,指不定头顶上的这把刀,什么时候就落到他脑袋上了?
“大人,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冯之越见钱闵脸色阴沉,试探着问道。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就那点赈灾款,还能被他吓唬住,到手的东西都老老实实地交出去,你说怎么办?”
冯之越从钱闵那儿挨了训斥,不敢再去触霉头,转而看向了吴知县,就瞧着他照旧不吭声,窝在椅子上也不出头,只等着他们俩商量出个法子来,再跟着去做。
得,又是个指望不上的货色。
他猛提了一口气,给自个儿壮了壮胆子,“钱大人,小的也是有苦难言呐,这不才寻上您老人家,想让您给出出主意,您说,这廉租屋,到底怎么个建法?”
“你就随便去找块没主的地,给他盖上三十间屋子,好歹交了差得了!”钱闵摆摆手,语气极其不耐。
“大人,万万不可!”甘宁县主簿纪万谷忽而出声,将众人的眸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陆大人说,廉租屋建成之后,知府大人会亲自下县城检阅,若有不合规之处,便要降罪给县衙呢!”
“一个黄毛小子,仗着自己手里有几分权力,就敢为所欲为!”钱闵怒极,“他不是要检阅吗?明日去县城里挑三十户人家的屋子,想办法休整休整,只要面儿上能瞧得过眼,就拿这打发了他就行!”
“大人,那这三十户人家可如何安置?”纪万谷惊诧于钱闵应付谢见君的腌€€法子,但更担心被挑中屋子的百姓。
钱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少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纪主簿,这些刁民,跟县衙又有何干系呢?”
纪万谷垂眸不言,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连指甲钳进了肉里都未曾察觉。
第171章
钱闵的小算盘到底还是落了空, 他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到谢见君预判了他的预判。
冯之越和吴知县走后的第二日,陆同知便带着几个府役, 大刀阔斧地奔着甘宁县来了, 开口就说遵知府大人的吩咐, 特来此协助知县尽快安排选址, 建廉租屋。
钱闵与这陆同知一向不对付, 自是不肯老老实实地配合, 三言两语就想将其搪塞赶走。
但那性情持正不阿的陆大人也并非善茬,被有意地干晾了几日后,当即就修书一封,欲传给府衙,请知府大人前来当面敦促。
钱闵虽不惧怕谢见君这初生牛犊, 但也并不想在祭祀临近的时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故而干脆将廉租屋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县衙的主簿纪万谷, 还装模做样地吩咐一定要办好这件事儿。
如此, 恰恰如了纪万谷的心意, 他本就担心,怕依着钱闵的性子,当真会征用三十户人家的屋舍来糊弄,届时百姓有苦不能言, 白白吃下暗亏,但有了陆同知在一旁时时刻刻盯着,加之他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工程反倒也是磕磕绊绊地动了土。
其余三县,宋沅礼是一早就先得了消息, 待加盖知府官印的文书送下来,他便命人在东边辟了块地,三两日就平地起了高,谢见君派去的官员不过陪着做做样子。
至于曲兰县和白头县,晓得钱闵栽了跟头,冯之越同那吴知县更是不敢在明面上耍什么小心思。
眼见着一府四县都在有条不紊地盖着廉租屋,谢见君一时半会儿清闲了下来。
一晃夏初将至,晚春的风带起了丝丝燥意,大福身上的圆袍长衫都换成了爽利的短襟。
起早,小雨霖霖。
谢见君醒得早些,便在书房里蘸墨临帖,细雨绵绵,敛去了半舍的暑气,拢起一层白岑岑的薄雾。
“阿爹!”朦胧间,清脆伶俐的稚声刺破薄雾,穿过半掩的窗扉,钻入了书房。
他将将临完一帖,听着动静,把手中的毛笔搁置在一旁的笔架上。
圆头圆脑的大福飞扑进他怀中,再翘首时,乌溜溜的眸中满是笑意,“阿爹,你瞧,今日是我自个儿穿的衣服呢!”
“大福可真聪明!”谢见君半蹲在他身前,解开系错的衣带,将缎带一前一后地交叉搭在一起,捏住两端从中间穿过,而后再扯紧,“这衣结要这般系,才不容易松...”
说着,他又将系好的缎带重新解开,温温和和地哄道,“大福自己来试试?”
大福下意识点头,细长的缎带缠绕在他指缝间,如同池塘中两尾嬉闹的鱼,怎么摆弄都不肯听话,翻来覆去,就连衣襟也被扯乱了。
“阿爹,我做不好...”他闷闷道。
谢见君上手又系了一遍,这一回,他动作极慢,将每一个步骤,都仔细地拆解开来,“再来试试?”
他抬袖揉了揉小家伙毛茸茸的额发,鼓励道:“做得不好也无妨,你不用事事都做得很好...”
大福怔怔地看向自家阿爹,少顷才垂下眼眸,一面低声嘀咕着,一面依照着他的话,像揉面团似的,将两根缎带来来回回地折腾,到末了,鼻尖漾起一层细汗,才勉勉强强地系了个齐整的衣结。
“你看,这不是做得很好?”谢见君笑眯眯地夸赞,眼瞅着小崽子刚还浸着淡淡阴翳的圆眸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碎金。
“我要去教小叔叔系衣结!”大福得了夸奖,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甜津津,想着此等好事儿可不能落下满崽,当即便兴冲冲地往书房外跑。
“慢点走,小心摔着...”谢见君失笑,出声提醒好大儿跨过门坎儿时,小心脚下的石阶。
“阿兄,快看我的新弹弓!”遭了念叨的满崽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长臂一捞,搂起要出门的大福,又带回了书房里。
他急着向谢见君展示自己新得来的弹弓,进门后,便把大福丢给了紧随其后跟进来的昌多怀中,
“云胡刚给你做的?”谢见君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云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空给我做弹弓...”满崽否认,“这是子€€送我的生辰礼呢!”
生辰礼...谢见君眉梢微挑,想着再有半个月,便是端午,这崽子的确又要过生辰了,只是日子还没到,季家小子便已经惦记着先将东西送过来了。
他拿过弹弓,细细地打量了两眼,弓架用的是上好的樟木,凑近能闻见隐隐的香气,柄身上刻着象征吉祥与祥瑞的螭吻,单看这粗糙的雕工,一瞧就是自个儿刻的,手艺虽稍显生涩,但胜在费了心思。
“他倒是挺会投其所好..”谢见君语气凉凉道,将弹弓又丢回给满崽。
“那是自然!”一向粗神经的满崽没听出自家阿兄声音中的酸溜溜,自顾自地继续道:“子€€刻这个可麻烦了,他在信中说,自己练了许久,生怕赶不及我生辰,就为这个,还划伤了手呢,就是不晓得伤得严不严重,会不会影响他的考试....”
“没事,你且回信告知他,考试要紧,莫要分心,至于这弹弓,阿兄也可以做,阿兄手巧,断断不会划伤手。”谢见君没好气地说,越瞧满崽手里把玩着的弹弓,越发觉得有些碍眼了。
“阿兄,你何时学了木工活儿?”满崽闻之惊诧,小鹿般无辜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他,须臾,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你能在柄身上给我刻个貔貅吗?许先生说貔貅是招财的神兽,可保我日进斗金呢!”
谢见君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这崽子没开窍,还是该笑话自个儿太幼稚,已是这般年纪,竟跟个半大小子较上劲了。
“对了,阿兄,子€€寄来的信里,还夹着一封信呢。”满崽从衣袖中掏出一纸信封,“我瞧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就没有拆开,想必应该是宴礼阿兄给你的...”
谢见君眸光一沉,自清明时,季宴礼来信,提到崇文帝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数月不见好之后,算着日子,他确实有月余没收到来自上京的任何消息了,连师文宣也不曾有回音。
如今乍一看到这封尚未拆解的信,他这心头渐渐涌上来些许的不安。
果不然,季宴礼秉承着礼节,开头先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后,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圣上久疾未愈,前段时日,宫中来了一位术士,声称自己能治好圣上的恶疾..”
“那术士在宫中设坛祭祀,不过三五日,崇文帝病情减轻,半月后就可下床走动...”
“先生着人多方打探其身份,最终得知此人是三皇子引荐给圣上的...”
“术士说要集众人之力,给圣上炼制可保长寿无疾的丹药...”
“圣上年事已高,对其深信不疑,欲广招天下术士,助其一臂之力,太子几次相劝未果,盛宠渐弛...”
寥寥数行字,道尽了上京城中严峻的形势。
谢见君喟然长叹,自古以来,总少不得君王追求长生之术,可若世上当真有这灵丹妙药,何至于到今日还不现世?
“阿兄,这信里写了什么?是上京出事了吗?子€€他们还好吗?”满崽凑上前来,怯生生地关切道。
“放心,他们都好....”谢见君点燃了书信,丢进火盆中,直至化为灰烬,才一盏茶浇灭了火苗,“带着大福出去玩吧,一等云胡醒了,再来唤我。”
满崽张了张口,还想再问点什么,可见着自家阿兄阴沉的脸色,临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他冲抱着大福站在一旁的昌多,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
待书房中重新归于平静,谢见君跌坐回椅子上,用力地掐了掐眉心。
他走前,论朝中势力和圣上青睐,太子尚且能压上三皇子一头,如今将将不到一年光景,却是盛宠渐弛,这一个小小的术士,当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帮着三皇子,扭转劣势的局面?
他实在想不明白,但唯一能清楚的是,一旦那性情暴戾的三皇子在这场夺嫡中占据主导地位,别说是一直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子了,怕是师文宣和宴礼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到哪儿去,纵然他图清净,躲来了这偏僻穷困的甘州,但谁又能说得准这将来不会发生变故呢?
“在想什么?”虚掩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云胡端着刚沏好的热茶,小心翼翼地进屋里来。
谢见君忙不迭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木托盘,“难得今日不用去铺子里,如何不多歇息一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云胡打了个哈欠,眼尾氤氲起潋滟的水光,“我听满崽说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这小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无妨,只是乍一接到宴礼的信,说起朝中的事情,一时心绪难平罢了。”
云胡换绕了四周一圈,压低声音道:“可是跟近日圣上招募方士有关?”
谢见君怔忪一瞬,“你这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从商队那里听来的..”云胡解释道:“这些人走南闯北,耳朵都灵通着呢,昨个儿闲来无事,便聊了几句,这不正要同你说,被旁个事儿给耽搁了过去。”
“是有些关联。”谢见君不欲瞒着小夫郎,就将季宴礼信中告知的情况,与他简单地说道了说道。
云胡听完,跟着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担心师母和念念的同时,他心底又禁不住滋生出几分庆幸,幸好去年谢见君自行下放,这甘州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身为知府,多数事情上都能自己做主,比起在京中时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可实在舒坦多了。
只是安于现状,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儿,他和谢见君有相同的想法,担心一朝局势生变,打人个措手不及。
故而,斟酌再三,云胡还是将早些时候就盘算好的念头,借着这个由头,吐露了出来,
“那个...我想出去走走。”
第172章
“出…出去走走?”谢见君眸底闪过丝丝诧色, 想起这还是云胡头一回主动提想出门,他惊讶之余,语气里不免带上了几分欣喜, “可是想好要去那儿?去多久?又是何时归呢?”
“不走远, 就去白头县待几日...”云胡道:“自从甘盈斋的名头打出去后, 陆陆续续有不少商队, 带着咱们家的糖水罐头南上北下, 听闻卖得都不错, 我便想着,这银钱既是要赚,甘盈斋为何不主动去分一杯羹?”
谢见君莞尔不语,只微微颔首,对小夫郎的话表示认同。
云胡见状, 愈发说的起劲,“我这思来想去地琢磨了数日, 还特地寻人四下打听过, 这白头县, 离着府城最远, 地方又偏僻了些,大多商队都不会从此处经过,若是咱们去跑一跑,兴许能有收获。”
“现如今, 铺子里的生意,有满崽和昌多时时帮衬着,加之周娘子和东哥儿几个伙计, 手脚麻利,干活也机灵, 已不须得我在旁瞧着了,挑在这个时候出去转转,我想时机该是合适的。”他说得口干舌燥,端起书案上沏好又放凉的茶水,仰面一饮而尽。
谢见君复又斟满一盏,往前推了推,柔声道:“慢点喝,小心烫..”,他屈起的手指轻抵在太阳穴,望向小夫郎的眸光专注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