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管事儿眉头拧成一道沟壑,他端起桌上的白玉酥酪,草草地尝了两口,总觉得食之寡淡,味同嚼蜡。
按理说,凤溪楼是白头县最为出挑的酒楼,这做出来的吃食,再怎么难吃,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他仔细地抿了抿嘴,倏地脑袋里又蹦出来西市上吃过的糖水罐头,当即拔腿就往外走,“齐掌柜,用膳之后的那记甘食先不论了,让你家厨子备好宴席上的菜品,我这还有事儿,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叙!”
“诶?诶?”齐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整的有些懵,待他反应过来,门前的马车早已经没了影儿,“怎么还说走就走了呢?这事儿还没个着落呢?”
第176章
叶管事儿哪还能顾得上齐掌柜?老太爷的寿宴, 就如同一把悬在头顶上,随时会掉下来的利刃,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
别看谁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管事儿”, 但真要主上吩咐下来的差事办不好, 他一样得灰头土脸地走人。
“旺财, 我让你送回府中的罐头, 可办妥了?”往西市赶的路上, 他挑起马车的珠帘, 问道小厮。
“您且放心,已经安排好了,保不齐小公子现下都已经吃上了。”旺财笑得一脸谄媚,回话时愈发卑躬屈膝。
“嗯..”叶管事儿绷着脸应了一声,没再说旁的, 然眼见着马车颠颠儿地穿过巷子口,拐进西市, 那原本热热闹闹摆摊儿的地方, 此时却空无一人, 他登时一慌, 心也跟着空了。
“旺财!旺财!”
“来了来了!叶管事儿,您有何吩咐?”旺财原有些困顿,整眯着眼靠着车架打盹儿,冷不丁听见动静, 他连忙坐起身来,还因着路上颠簸,差点滚下车去。
“快去给我打听打听, 那卖糖水罐头的一行人去哪儿!”
旺财跳下马车,直直地奔着街上的行人而去, 须臾就带了消息,“叶管事儿,他们收摊了,听说明日还会在此地,继续卖罐头呢。”
叶管事儿闻之,松了口气,挑起的竹帘被放下,再开口时,声音已沉稳了许多,“走吧,先回府里。”
马车掉了个头,朝着城南孙府疾驰而去。
“哎呦,叶管事儿,可把您老人家给盼回来了! ”前脚刚进门,后脚小少爷的乳母便找了过来。
“琴娘,我正要去寻你呢,旺财送回来的甘食,可还合小少爷的口味?”叶管事儿试探着问道。
“合得很!合得很!”琴娘扬着手中的绣帕,乐得直点头,眼尾的褶子都跟着冒了出来。
“小少爷吃了一整碗呢,若不是夫人担心这东西寒凉,伤了肺腑,一准都拦不住,咱们二爷晌午同吴知县应酬完,方才回来也吃了一盏,说是清凉着呢,浑身酒劲都消退了几分,可比那解酒茶吃着管用多了..”
“这就好!”叶管事儿大喜,“连一向最挑嘴的二爷都如此认可,我瞧这东西保准错不了!”
“对了,管事儿,瞧我这记性,光跟您说这个,忘了正经事...夫人让我知会您一声,说是让问问这甘食出自哪家铺子,明日再着人多备下些。”乳母传话。
“还用等到明日?”叶管事儿捞起衣摆,转身大步跨过青石门坎儿,“我瞧着这伙人都像是生面孔,定然是从别地儿过来跑商的商户....旺财!去打听打听他们一行人住的是哪家客栈,让车夫套马,咱们这就去跑一趟,看来这老太爷寿宴上的甜品有着落了!”
刚进门就要走,旺财来不及喘口气,喝口水润润嗓子,就有又使唤着去找马夫了。
这边,
云胡在西市摆了一整日的摊子,从早起的无人问津,到晌午过后的门庭若市,这一朝一夕的巨变,可把他给忙坏了。
趁着王喜去楼下点菜的功夫,他闲来无事,便坐在桌前拨弄算盘。
今日零零散散加起来,总共卖掉了五十罐,因着头着刚开始定价就是十二文一罐,二文钱一碗,这些全算在一起,将将有六百文。
但说实在的,照着甘盈斋铺子单日的售卖数目可差远了,就这,他们还得去掉伙计们的吃喝住宿,去掉从客栈老板这儿借用桌椅餐盘的租金,实际到手的银钱,根本寥寥无几。
云胡不禁犯起了愁,他们折腾这一趟,大老远跑来白头县,想做的可不是零卖的营生。
“主夫,您歇下了吗?”门外冷不丁传来周时雁的低唤。
“还没呢...”云胡应声,起身拉开屋门。
“主夫,我方才出去跟客栈的小厮闲聊,听来一件事儿!”周时雁左右张望了两眼,见着没人,才进了卧房。
“何事?跟咱们有关吗?”云胡问。
“勉强算是跟咱们有关系吧...“周时雁斟酌道,“您还记得入城时,跟咱们又是要钱又是要东西的衙役吗?”
云胡脑袋里立时蹦出来几个模糊不清的面容,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我听小厮说,他们昨夜结伴去怡翠楼吃酒,喝得酩酊大醉之时,被人用麻袋套住脑袋,暴打了一顿呢!”周时雁眉梢微弯,言语间不难听出一丝丝的幸灾乐祸。
“被打了?”云胡诧异,“谁这么胆大,居然敢对衙役动手?”
“那几个衙役现在也想知道,是谁家的打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过,小厮说,他们挨家挨户查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没个进展呢,怕是找不到人了。”周时雁道,“谁让这些衙役欺人太甚,扒着咱们吸血也就罢了,连年过半百的老农都不放过,活该被打...”
“嘘!”云胡手指抵在唇边,及时制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这可是在人家白头县的地盘上,一言一行都得谨慎,万一被人听了去,亦或是落下什么话柄,甘盈斋的营生可就到头了。
周时雁自知说错了话,双手紧捂着嘴,再不敢出声,都怪她一时高兴,失了分寸,可不能给铺子招惹来什么麻烦。
她不提,云胡反倒是惦记上了,虽说看那几个衙役蛮横无理的行事作风,必然是招怨许久,一朝遭人报复也能说得过去,但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就仿若,此事跟自己有关系似的。
“掌柜的...”王喜来叩门。
当是以为来唤自己下楼用饭,云胡将要回话,便听他继续道,“掌柜的,城南孙员外家的管事儿找您,说有要紧事,想同您商量呢。”
“孙员外?”云胡和周时雁二人视线短暂碰了一瞬,从对方的眼眸里皆看到了茫然。
他对这孙员外唯一的印象,就是今个儿有些嚣张的府内家丁,除此之外,旁人连面都没见着,更不知道,这管事儿突然找上门是要作何。
但人既然来了,岂有不见的道理?
“王喜,你引他去二楼找间包厢,先歇歇脚,我这就过去。”说着,等门口脚步声渐行渐远,云胡去里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嘱咐同样累了一天的周时雁回屋里休息,不用在跟前伺候,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推门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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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见君早在晌午那会儿,就已经注意到员外府的马车,现下见它又停在客栈门口,便招来陆正明问了问,“这孙员外是什么人?”
“白头县本地人,中规中矩的商户,家里做布匹生意的,听说买卖做得极大,手底下的布庄遍布南北,前些年府上还考出个进士,后来从上京外放到地方上做了从四品的同知,就为这个,那吴知县都对他们家礼让三分,只是这家人行事低调,与吴知县只是明面上的交好,并无深交....”陆正明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一字一句地说于谢见君,末了,似是想起什么来,忙不迭地添补道,
“听说过两日是老太爷的八十大寿,今个儿孙老太爷家的二公子,在苍响阁宴请了吴知县,邀他到时候过门贺寿....”
“八十大寿呐...”谢见君低喃,“难不成是去找云胡的?”
“若是寻夫人,那可当真是极好的!”陆正明在一旁抱拳附和。
“谁知道呢。”谢见君笑了笑,推开面前的窗棂,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正好能瞧见二楼临街包厢里影影绰绰的身形。
果真是去找云胡的...
“叶管事儿要见你们掌柜,叫一个没用的小哥儿出来应付算什么?知道我们是谁吗?!”
包厢中等了一刻钟才等来姗姗来迟的云胡,旺财乍见是个哥儿,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后,语气傲慢地撇撇嘴。
“这就是我们家小云掌柜!”王喜向来不喜这小厮,又听他如此轻看云胡,登时就垮下脸,说话也带上了不耐烦。
旺财借着孙员外的名声,出门在外颐指气使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怠慢,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叶管事儿..”被王喜挡在身后的云胡蓦然出声,目光穿过旺财,看向了他身后之人,“您今日主动登门,难不成是想着同我们甘盈斋,论辩出个掌柜的身份?若是为这事而来...”
他顿了顿,敛回目光,朝着李盛源使了个眼色,“李先生,送客。”,说罢,转身就要出包厢门。
“小云掌柜留步...”叶管事儿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张开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府里人不懂事,得罪了您,还请见谅。”
云胡不为所动,不疼不痒的两句话,就想把他给打发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谁说哥儿不能做掌柜,又是哪条律法规定哥儿做不得生意,他夫君尚且都没说个“不”字呢!
叶管事儿没成想一个小哥儿,居然气性这般大,晓得此行过来,是有事想求,他将旺财提溜到跟前来,厉声地呵斥道:“还不快给小云掌柜道歉!府里是怎么教的规矩?这个月的俸禄全扣,回头自己领罚去!”
旺财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得罪叶管事儿,只得恭恭敬敬地三鞠躬给云胡道歉。
如此,云胡脸色才将将见好,王喜见势拉开面前的椅子,扶他入座。
有了这点小插曲,叶管事儿也不好摆出假意寒暄的做派,索性开门见山地进入了正题,“小云掌柜,鄙人姓叶,是孙员外家的管事儿,今日贸然登门,是想跟您谈谈糖水罐头的事儿。”
第177章
云胡大抵也能猜到此人的来意, 便点了点头,听他继续道。
“这三日后,正是我们老太爷的八十岁大寿, 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 什么样的山珍海味, 桂酒椒浆, 凡是叫得上名字的, 叫不上名字的, 他都吃过,见识过,到了如今年纪,偏说想要尝尝新鲜,我这发愁了数日都不得解。“
“幸而今日途径西市, 尝得此珍馐,这才贸贸然登门, 想找小云掌柜购置些许, 好用在寿宴上, 招待前来给老太爷贺寿的客人们。”
云胡好不容易等他将话都说完, 心道这大户人家的管事儿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有头有尾的,就是实在€€嗦了些。
他莞尔挑眉,笑眯眯地接过话头, “叶管事儿抬举了,这糖水罐头能上得老太爷的寿宴,是我们甘盈斋的殊荣, 就是不知您此番亲自过来,是打算买多少罐, 我也好提早做打算。”
叶管事儿单问了问大罐和小罐的容量和售价,又借了个客栈里的算盘,自顾自地拨弄起来,嘴里还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云胡在一旁安静地喝茶,就见这人拨弄算盘的手指几乎快出了残影,一时心生佩服 ,这得是练了多少年,才能练出这个手速?昌多在铺子里做了数月的账房先生,那算珠子拨起来还生涩得很呢。
“小云掌柜..”叶管事儿心算了少顷,抬眸正色道:“鄙人就定三十大罐,最晚后日,您就得送去员外府上,如此不至于误了寿宴。”
“那是自然,此等要紧的事儿,必定耽搁不得。”云胡信誓旦旦地打着包票,原以为这叶管事儿会同他砍砍价,他都做好了让利的准备了,谁知这人清算完购置的数目后,就让小厮当场起草了契书。
云胡被这敞亮又爽快的做派,惊得瞪大了圆眸,一时过意不去,便免去了零头,叶管事儿先行给了三成的定金,直说等罐头送到府上,必当面结清余下的货款。
有两边盖了手印的契书在,云胡也没过多得计较,想着孙员外那般显赫的家室,断断不会在这几两银子上为难自己。
送走了叶管事儿,他当即就招来王喜。
此番来白头县,没料到会成这么大一笔买卖,马车里带来的罐头不够数,他让王喜明日一早去车铺租匹马,回城中一趟,让东哥儿安排镖师,再从铺子里挑选五十罐,送来白头县。
这王喜是当初甘盈斋招伙计时,谢见君举荐过来的人,说是个有点本事在身上的练家子,让他出门在外带在身边,护佑安危。
一路从甘州府城到白头县,虽说路上人烟稀少,但好在平平安安地到了,他人在县里,还有李盛源在跟前,把王喜派出去跑趟腿,也无妨。
王喜领了话,起身就要走,临出门,又被唤住,“掌柜的,您还有什么吩咐?”
云胡舔了舔干涩的唇,脸颊忽而烧起一团火,须臾,有些腼腆道:“你回城中,若是见着知府大人,帮我带句话,就说我要在县里多留几日,一切安好,让他切莫挂念。”
“是..”王喜应声,晓得他们家掌柜的同知府大人,夫夫俩伉俪情深,只是递句话的事儿,算不得难,更何况,他领的可是两份俸禄。
一切都安排妥当,记挂着明日还得去西市摆摊儿,云胡沐浴一番后,简单垫了垫肚子便歇下了。
转日,天将将亮,王喜就要动身回府城,才要出门,就被不知何时等在屋门外的李盛源叫住,凑到他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什么,你说大人他...”王喜惊诧。
李盛源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在他不可置信的眸光中,轻点了点头,“去吧,早去早回,莫要耽搁了主夫的营生。”
王喜缓了缓神,抱拳退下,心道掌柜的还让他去知会知府大人,殊不知他家那位夫君,就搁对面的客栈里窝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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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新的罐头送过来的功夫,云胡继续带着伙计们在西市摆摊,如今零卖的目的,已经不是赚大钱了,纯纯是为了提高甘盈斋和糖水罐头,在白头县的知名度。
熟知的百姓多了,口碑若能跟得上,就会开拓出销路,而且,他有预感,孙老太爷的寿宴,会是他们家糖水罐头的转折点。
如他所愿,镖师押送的货赶在寿宴前,准时送了过来,叶管事儿挨个检查过封口,确定没有问题后,便结清了货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