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晒得黝黑的脸颊上满是渴望,因着常年在码头上扛大包,年纪轻轻,身形已有些佝偻,一身粗麻衣缝缝补补地挂在身上,脚上手编的草鞋早已经顶出了脚趾。
宋岩原本严肃的面色有一丝松动,他张了张口,将将要解答,旁边另一背着布兜的汉子也紧跟着问出声,“官爷,您给句准话,砖石和木头每天都能领吗?我这家里也等着钱盖屋子呢,再不修补,过些时日到了雨季,保不齐哪天睡觉的时候,就被埋进屋里了。”
“官爷,大人招不招我们哥儿?多脏多累的活儿,我都愿意干,我爹娘年纪大了,经不得折腾,他们那份我可以顶上!”人群中一小哥儿壮着胆子自荐了起来,这告示上可以说不要哥儿,他家卧房可是塌了半截,这些时日,他都跟爹娘挤在一间屋子里呢。
“这..”宋岩面露难色,知府大人没说要小哥儿,但也没说不要呐,正当他踌躇时,身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
他一时受惊,蹙起的眉头在看清来人时,倏地舒展开来,“知府大人,您怎么来了?”
原是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百姓,一个个都绷直了身子,屈膝行礼。
谢见君招了招手,让大伙儿起来,而后温声说道:“此次修缮石渠,招募的匠人不限于汉子,哥儿和女子,有意者尽可以报名,选择自己想要从事的差事儿,不同差事儿所对应的工薪也不同,大伙儿尽力而为,莫要强撑。”
话音刚落,先前问话的小哥儿喜笑颜开,城里商铺招工,向来不爱要他们哥儿,说用着晦气,偏偏甘盈斋和知府大人从不忌讳他们身份,还愿意给他们赚钱讨生活的机会。
他高举着双手,兴冲冲道:“大人,我一个报名!我力气大,汉子能干的活儿,我都能干,只求大人到时候多给几块砖石,我好将我爹娘的屋墙,重新垒一垒!”
“好。”谢见君莞尔应声道,朝着宋岩点了点头,“劳烦宋府役帮忙记录下来,咱们后日一早就开工。”
他说着,让人从府衙里搬出一对桌椅,挑了个阴凉地儿搁下,继而又送了纸墨,供宋岩登记上工的名册。
不多时,府衙门前便排起了长龙,是有瞧不上这破石头木头的人,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但架不住家境贫困的民户愿意出这份力气,毕竟,他们在码头上抗一天大包,都换不来几块砖,官家指派的活计,还会管一顿饱饭呢,去年盖府学的那伙匠人,有鱼有肉,吃得可好哩。
趁着招募的功夫,谢见君同府衙内工房的人,商谈着具体如何修缮的问题。
城中积水消退之后,他亲自去查看过,的确如乔嘉年所说那般,原来排水的地方都是用的陶筒,经年累月的用下来,早已经破碎,加之百姓不管不顾地往石渠中倾倒污水烂渣,致使淤堵地愈发严重,这才导致暴雨倾盆时,水排不出去,在城中漫上齐腰高的河流。
但好在工房保存的石渠舆图还能用,他能看出来,当年设计此布设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先人从城中最高点的地方挖渠,本着“城内高,城外低”的原则,在沟渠底部铺设了一节节陶筒,这些陶筒犹如蜘蛛网一般,连接着城内的每家每户,最终汇集成一条通往城外濉河的水沟。
只是这法子是个好法子,但修建时却偷工减料,用料粗糙不说,还缺乏日常的维护,故而他这次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拾掇拾掇。
“大人,咱们要修这石渠,首先是得将淤堵的陶筒清理出来。”工房官员望着密密麻麻的石渠排布图,郑重其事地说道。
谢见君心想这还用得着你说?不光得清淤,还得让民户知道,这石渠是用来排水的,不是用来给他们行方便的。
他合计着让巡城的府役不定期地茶摊,若抓到径自往石渠中倾倒污物的人,罚款二百文,另外再打扫七日城中的公厕,以儆效尤。
但这远远不够,规矩的养成不在于一朝一夕,还是得琢磨出来个更有效的法子。
“大人,下官心里尚且有一法子,不知道当不当说?”说废话的官员继续说着废话。
谢见君默不作声地做了个请说的手势,心里又禁不住吐槽起来,有话就但说无妨,他还能吃了他们不成?这怎么陆同知带出来的官员,都喜欢卖关子?
那官员不知其心中所想,兀自拱手做了个礼,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为防止这污物发酵,胀裂管道,咱们将这石渠里的排水管道都打上小孔,小孔之内再以空心竹子填补,这样浊气便能从竹管中排出,以此来极大改善淤堵的问题。”
“倒是可以一试..”谢见君当即拍案应准了下来,这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他对修缮石渠了解不多,以往看过的书中也未曾有过详细地讲解,便只能依靠着工房官员多年来的经验,帮着拿主意。
报名的近千名民户生生费了十日,才将舆图中标记着的石渠里的污物,给清理干净,这段时间,满城臭气漫天,只在外稍稍停留半刻,就熏得人双眼发黑,神志不清,故而众人出门时,不得不带着口巾,身配大黄、苍术以避之。
好不容易排污清淤的工作结束,谢见君同工房官员,马不停蹄地指导着匠人们,更换石渠中破碎的陶筒,以砖石代之。
民户白日里上工,酉时过半便带着盖屋子的家伙什儿回家,垒墙的垒墙,补屋顶的补屋顶,就连因暴雨停歇的廉租屋,也陆陆续续地恢复了动工,一时间整个甘州府城都忙得热火朝天。
在这之后的数日,又淅淅沥沥地下过几场雨,大伙儿经历过滂沱的暴雨后,对这点毛毛小雨全然不当回事儿,一条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连个打伞穿蓑衣的也没有。
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墙边都生了霉斑,屋子里更是湿津津的,盖在身上的薄被似是被水浸泡过一般,拎起来沉甸甸泛着潮润。
某日,日头上来。
因着安济院,在关口巷忙碌了小半月的云胡,正和王婶子在后院里晾晒被子和褥单。
这会儿正是太阳最盛的时候,晒一晒,夜里睡着都踏实。
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雨,后院中水洼遍布,耀眼的日光一打,映着星星点点的碎金。
被委以哄大福睡午觉重任的谢见君,像拎着小鸡仔一般,将死活不肯闭眼的小崽子提溜出门外。
“不睡了?”听着动静,云胡从薄被后探出半面。
谢见君打了个哈欠,无奈道:“精神得很呢,我瞧着他浑身仿若长满了刺似的,在榻上一刻也待不住,索性带他出来踩水坑,顺道消耗消耗体力。”
“踩水坑?”云胡讶然。他这才发现,大福脚上的鞋都包着油布,想来是谢见君担心这崽子濡湿了鞋袜,才给裹上去的。
“大福要去!”乍一见不远处有两口清澈的小水坑,大福像是脚底生风一般,不由分说地拽上自家阿爹,便直直地朝水坑从过去,临到跟前,一脚重重地踏了进去,登时就溅起了亮滢滢的水花。
谢见君一时不察,被好大儿坑了一身水,飞溅的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滚落,“啪嗒”掉在地上,漾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小兔崽子...”他低低地笑骂了一声,挑了处浅水洼,又踏了回去。
大福如何肯认输?也不知是起了哪门子的好胜心,二人你来我往,所过之处水珠四溅,犹如风铃般清脆的欢笑声,在后院间回荡,惊起鸟叫蝉鸣,与之和声。
云胡负手站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细碎光影下二人嬉闹的身影,勾起的唇角一直未曾落下。
“主夫,该是让主君莫要带着小公子玩闹了,这一会儿湿了衣裳,怕是要生热。”王婶子不放心地相劝道,心里暗想,这踩水坑能有什么可玩的,主君就是太惯着孩子。
“无妨...”云胡闻之摆摆手。
他最是乐得看谢见君陪大福嬉戏,哪怕只是寻常的踩水逗乐,这人也耐心得很,从不见半点烦闷。
“王婶,您去烧上些热水,一等好让主君和小公子梳洗下。”
王婶子疑惑地看了眼云胡,虽是有些不理解,但主家发下来的话,从来就只有照搬的份儿,她拢了拢袖子告退。
云胡立在原地瞧了半晌,见二人兴致正盛,院中石砖上满是绽开的水花,他抿了抿嘴,轻手轻脚地退下,生怕惊扰了此刻的温宁。
晌午一过,便有些凉意,风一过,谢见君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垂首看着大福衣裳和鞋面都濡湿得厉害,便想着带人回屋中换身干净衣裳。
大福玩心未尽,抱着他的腿又是撒娇,又是打滚,蹭了满身的泥点子,活脱脱像个小泥猴,“阿爹,咱们等会儿回家,再玩一刻钟!”
他竖起一根指头,像模像样地在谢见君跟前晃了晃,虽然不知道一刻钟是多久,但寻常时候,他只要这般缠着云胡和王婶子,便是一准能如愿。
然这招,对谢见君没用。
就见他家阿爹半蹲下身子,眸光与他齐平,而后笑眯眯道,“谢瑭,咱们该回了。”
这话说得言简意赅,但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些许的危险之意。
被唤作全名的“恐惧”,刹那间爬上了心头,大福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裳上的泥灰,一本正经咬字道,
“阿爹说得对,这小水洼也不是非得踩了。”
第190章
青鱼街上的老方家汉子, 下暴雨的时候没了,前些日子刚抬回老家入葬。
原是热热闹闹,嬉笑声连连的小宅, 如今已是颓朽破败, 不见半点生气。
宋婆子挎着小竹篮打门口经过, 见两扇斑驳掉漆的木门紧闭着, 泣泣啜啜的哭声从院中传来, 她驻足门前, 轻叹了口气。
“娘,怎么不走了?”身边的儿媳疑惑问道。
“近些时日,这老方家的亲戚又上门了?”宋婆子压低声音问道。
儿媳神色一怔,须臾,轻点了点头, “昨日刚来过,不晓得堵着卓哥儿说了什么, 最后摔门走的。”
“造孽呐!”宋婆子摇了摇头, “这卓哥儿孩子才两岁多, 家里就没了顶梁柱, 这些黑心肝的亲戚,不搭把手便罢了,还惦记人家这点祖产。”
“娘....”儿媳拍了拍她的手背,朝着四下街巷望了一眼, “吃绝户呢,这卓哥儿婆母和老公公早些年就过世了,如今能主事的汉子也走了, 偏偏他又生了个哥儿,可不让人惦记?”
“真是癞蛤蟆趴脚背, 纯粹恶心人,你瞧瞧,拢共这一处破祖屋,和乡下两亩薄田...”
不等宋婆子抱怨完,儿媳猛地一扯她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娘,又来了....”
宋婆子登时循声望去,见一娇俏小娘子捻着绣帕,扭着小细腰,从巷子里缓缓走出来。
“这是谁家的?”
“听说是方家汉子出五服的婶娘。”儿媳撇嘴,“瞧这走路的狐媚子样儿,胯都要扭到天上去了,不晓得搁外面勾搭多少汉子哩。”
宋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的厌嫌模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上门打秋风,欺负卓哥儿家里没人呢,呸!”
荣娘子还未叩开门,乍一听着这话,探究的眸光直勾勾地扫视过来。
儿媳立时拉上宋婆子,往石墙后一隐,“娘,树苗还在家等着呢,咱们快回去吧。”
谁都晓得,卓哥儿的这档子事儿,一沾就是一身腥,再有善心,再看不过眼如何?到末了,还得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至于旁人家的腌€€事,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
荣娘子叩了一刻钟的门,眼见着失了耐性,才等来开门的沈卓。
两三日不见,沈卓又瘦了一圈,两颊向内凹陷,眼底青灰遍布,走起路来,身子还踉踉跄跄,活脱脱就是个行走的骨头架子。
荣娘子被他这副青白脸色惊得一怔,回过神来,手中的绣帕一扬,娇娇媚媚地嗔怪道:“哎呦,卓哥儿,你可要吓死我了!”
“荣婶娘...”沈卓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侧身让开了进门的路。
荣婶子也不同他客气,径直穿过他身边往屋中去,途径院子时,见满地都是浊水退去残留的污物,六月天散发着难闻作呕的气味。
她拿绣帕掩住口鼻,蹙了蹙眉头,“卓哥儿,你这有手有脚的,合该收拾收拾屋子,瞧瞧这像是什么样子!”
跟在她身后的沈卓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听着话也不搭腔应声,任荣娘子一路将他数落进屋里。
两岁多的子春就睡在炕头上,叩门声都未能将他吵醒,沈卓轻手轻脚地把人搬到一旁,勉强腾出了能容下一人坐着的位置。
“荣婶娘,您坐,我去烧些水来..”说着,他翻出一口小锅,搁放在火灶上,又从窗户下捡了几根柴。
三间小屋被暴雨冲塌了两间,他不得不带着孩子,蜗居在这窄仄的东屋,连带着吃喝拉撒也一并搁屋里解决。
荣娘子并非第一次来这儿,方家汉子下葬没两日,她便跟着家里那口子登过门,小屋不见光,日头最盛的时候还阴冷得厉害,单单只是坐了一会儿,汗毛就竖了起来。
她心里一千遍一万遍起身想走,但都忍住了,原因无他,儿子娶亲,儿媳闹着要分家,她急于找处屋子,给小两口腾地儿,城中屋舍租起来贵得骇人,若是能捞着这不要钱的,何乐而不为?
她接过沈卓递过来缺口的小碗,嫌恶地搁放在炕上,转头摆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卓哥儿,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沈卓收回手的动作一怔,须臾才阴沉沉地开口道:“婶娘,这屋子是我和子春最后的念想,断断不能让出去的。”
“你这傻孩子!”荣娘子恨铁不成钢,“不怨婶娘多嘴,卓哥儿,子春是个小哥儿,以后总归是要嫁人,到时候,这家产不就落入外人手里了?”
沈卓紧咬着唇瓣,脸色煞白。
荣娘子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婶娘心直口快,不同你绕弯子,你想想,家里没汉子,你左右已经生不得了,指望谁给你顶事儿?照样不得是靠你侄子,你把地契和田契都过给你侄子,将来让他给你养老...”
“婶娘不是贪图你和子春的屋子,这与其扔给外人,实在不如过给你侄子,咱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自然是有我们一口吃的,决不会落下你和子春。”
眼瞅着自己说的口干舌燥,面前的沈卓只闷着头默不作声,荣娘子有些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卓哥儿,你别不知道好赖!”
沈卓的喉间似是扎进了一根尖刺,扯着浑身都疼得发颤,他闭了闭眼,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我家那口子就留了这间祖屋和一点薄田,你们便一直惦记着,如何,是要打算逼死我们父子俩罢休?”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谁要逼死你们父子俩?”荣娘子连连反驳,杀人的罪名,她可不敢担。
“卓哥儿,子春这么小,没有能主事儿的撑腰,之后就算是嫁人了,也得受磋磨,你忍心看着他在婆家受苦?但要是有了你侄子,那就不一样了,谁敢欺负子春,你侄子定是要同他拼命的!”
她话说得漂亮,实则是想哄着沈卓赶紧过了田契和地契,至于什么养老,什么拼命,她才舍不得自己儿子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