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铁器,原料昂贵,锻造工艺艰辛,连熹和都未能家家户户地全部普及,更别说要啥,啥也紧缺的西戎了。
但提出“以马易物”此举策,是崇文帝跟师文宣等人商量了数日得来的结果。
熹和地处平原地带,不易豢养战马,又常年经受边境的侵扰,苦不堪言,然西戎人扎根于草原,自小与马相伴,军中铁骑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熹和数年与之抵抗不过,就是有此原因,故而,崇文帝急需要战马来培养骑兵,用来对抗西戎一朝背信弃义,卷土重来。
西戎显然没想到熹和还藏了一手,别说是先前耀武扬威的部下了,连神色淡然的小西戎王都有些绷不住。
求和为假,互市为真,他打的是名正言顺“掠夺”熹和的主意,盘算着通过通商,以此来换取子民们所需的东西,丰盈本国的物资,没成想被人摆了一道儿,登时面露难色地哭诉起来,
“睿王殿下可知,我等虽身居草原,但也并非如您所想那般畅快,这每年冬日河水结冰,草原一片荒芜,只等着春末才复苏,时值大暑方能得见一片郁郁葱葱,如此恶劣之境,哪里是能养的了战马的?先前供奉给贵国的五千匹战马已然是倾其所有了。”
谢见君听之简直想笑,这会儿想起哭穷来了,当初五万骑兵浩浩荡荡地压境,意图将熹和国土占为己有的时候,可没见着战马贫缺。
鸿胪寺卿宋昀此时终于也忍不住站出来,同西戎王就此事来来回回地拉扯了几句。
谢见君闲下空,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宋昀脸红脖子粗地与其部下争论。
冷不丁,许久不曾发声的七皇子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茶杯重重地搁放下,那杯中茶水溅了一桌,“孤本带着诚意而来,妄图同贵国议和,成商贾云集,边陲晏然,百姓安居乐业之美,奈何贵国心不应口,假情假意,既是如此,孤以为,互市通商一事,不必再提,孤回去也会如实禀告给父皇,往后再做定夺。”
说罢,他率先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连谢见君也怔忪了一瞬,谁也没想到第一回商谈,竟以这样潦草的结果收场,几乎算得上不欢而散。
*
回到驿馆后,七皇子又召见了谢见君。
“谢卿,孤方才是不是太莽撞了。”他也是回来路上,才不禁有些后怕起来,倒不是害怕那位杀伐果断的西戎王,他担心坏了太子的好事儿。
“殿下之英勇,臣等着实有些诧异,然这商谈本就是两方博弈,谈得拢,谈不拢都是常事,殿下切莫担心。”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宽宥他道。
“那西戎王会松口吗?”七皇子追问,“若是又要打仗,可怎么办?孤还跟百姓们许诺,要让他们过上安宁日子呢。”
这事儿,谢见君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但回想西戎王今日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并没有将互市摁死的打算,估摸着还有戏。
他斟酌后,同七皇子说,“殿下,两国谈判并非一日而成,这些时日,微臣和常将军会想办法派人潜入到西戎,探听情况,您且耐心地等上几天。”
然还不等他跟常知衍商量后续的安排,转日,驿馆外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256章
来人正是狄历部落的首领旗黑派来的使节, 名为萨尔其满。
此等小部落前来拜访,自然用不着睿王亲自出面接见,谢见君便带了两位鸿胪寺的官员, 以及翻译的通事, 一并与其会晤。
“谢大人, 您说这狄历部落突如其来找上咱们, 所为何事?”往待客厅走的路上, 紧随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急, 等会儿见着人就知道了。”谢见君哪里能猜得出对面的来意,即便心里有点苗头,没应验之前,他也不会轻易开口,莫名给自己找麻烦。
官员见问不出来, 便悻悻然地跟在身后,由小厮在前引路。
“几位大人, 那萨尔其满就在此处等您们。”小厮将其带到地方, 还未来得及叩门提醒, 紧闭的两扇木门倏地由内而外拉开, 一魁岸汉子急慌慌地站起身来,朝着来人的方向拱了拱手。
这人行礼的动作甚是生涩,连搭手的位置都摆放错了,一瞧就知道是临阵磨枪, 现学来的熹和礼仪。
好在谢见君并非是揪着这点繁冗礼节不放的人,微微颔首后就坐下了,见萨尔其满一个劲儿地往门口位置张望, 他体贴道:“睿王殿下前来西北数日,水土不服, 如今卧病在床实在难以起身,还望大人见谅。”
没见到睿王,萨尔其满有些失望,但看来者一副温良恭谦的端方模样,想来应是使团里能主事的人,索性宽了心思,挑拣着好听的话说了起来,“鄙人慕名熹和已久,听闻熹和之人都生得芝兰玉树,今日有幸一睹芳容,果真是如此,几位大人单看面相,便有卓尔不群,迥不犹人之姿,想来应是熹和皇帝的肱骨良将。”
他说着,命身旁部下搬出一个木盒,当着众人的面儿打开,“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尔等笑纳。”
谢见君看也没看,就将木盒推了回去,“萨尔其满大人,我朝讲究‘无功不受禄’,不知道大人此举,是为何意?”
萨尔其满没想到送上门的好东西,对方还能不领情,他脸色一变,登时行了个本部落的大礼,“鄙人受王上之命,前来向熹和归顺称臣。”
此话一出,诸人哗然。
谢见君早先就有几分猜测,当下并未表现得多么意外,就见萨尔其满又命部下将木盒递送过来。
这木盒里装的一块块色泽均匀柔和,蜡质浓郁且油润精光的蜜蜡,“诸位大人,这蜜蜡,是由树脂历经上千万年,甚至是上亿年石化而成的宝石,其肌理细腻,质感温润,即便是冬日里贴身佩戴也不会有半点凉意,乃是我部朝贡给贵国的贡品,以表归顺之诚意。”
谢见君打量了一眼,他虽是个外行人,但也能看出来这病啦并非凡品,由此可见,狄历部落此番算是下血本了。
“首领有心了,待吾等回京之日,必将这上乘之物呈送给圣上。”他客客气气地回道。
“哎哎..”萨尔其满局促地应了两声,还以为此行有戏,又自顾自地诉起苦来,“我们狄历部落,本是西戎的属臣,但这些年受其压迫,牧民们日子过得甚是惨淡,西戎侵占我们的草场,驱逐了原住的牧民,不许我部之人在此处放牧,不仅如此,他们贪婪无度,欲壑难平,年年都命我部进贡大量的牛羊和宝石,如若不给,动辄烧杀抢掠,我部首领实难忍受牧民受苦,想要归顺效忠于熹和,寻求庇护!”
他说得情深意切,激动之时还红了眼圈,抬袖子洇了洇眼角,在座诸位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这点逢场作戏还能看不出来?谢见君借着话头,大抵回些“旗黑王上仁政爱民,是百姓之福祉”的漂亮话,宽慰了他两句。
“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贡献臣服!我部愿向贵国称臣纳贡!望贵国看在我部自始至终不曾侵犯过贵国百姓,以及领土的份上,可庇佑一二。”萨尔其满几乎要哭天抢地,感情之真挚到连那两位鸿胪寺的官员都不免动容。
然谢见君不为所动,萨尔其满大费周章地跑来黄杨县,明里暗里地说要归顺,那必然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说到底,不是首领旗黑心善,不攻打熹和,恐是部落里那点精锐拿不出手。
“贵部归顺之心我等已知,只是不晓得贵部....”他话说一半,等着萨尔其满提出归顺的意图,亦或是要求。
萨尔其满果真是上道,眨眼就换了张脸色,连措辞都带上了谦卑,“若贵国肯容纳我部,鄙人请求租借贵国的农户,前往部落里教授我等牧民们粮食的耕种技术,贵国可放心,我部将承担农户衣食上的所有花费....另我部首领想求娶贵国皇帝的女儿,从此,世世代代都做熹和的女婿和臣民。”
谢见君得知其来意,禁不住无语,这如何是归顺?分明就是空手套白狼。当日老西戎王有意求和,求娶嘉柔公主未果,愣是被常知衍带兵逼退其边境数百里,如今,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竟然不怕死地将主意打到了宫中那几位貌美的公主身上,当他们熹和不知,这等民风未开化之地都是一女共侍父子俩吗?
再者言,这些小国所谓的朝贡,对熹和并没有实质性的收益,但因着历代朝贡都有薄来厚往的规矩,熹和赏赐给藩属国的东西,远远要拔尖于朝贡的贡品。
熹和这冤大头,真金白银赏扔出去,到末了就换来个优待藩属国的好名声,还不是“花钱赚吆喝”?
他心里揶揄狄历部落借鸡生蛋,打得一手好算盘,但面儿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万一崇文帝就想要扩充熹和的领土,不在乎那点回赐呢。
遂他以藩属国归顺臣服我朝,须得传达给圣上为由,先行将狄历部落的使节给劝了回去。
从驿馆出来,随萨尔其满前来出使的部下低声开口,“大人,左右都是纳贡,为何非得要同熹和交好?”
“蠢货!”萨尔其满睨了他一眼,“这熹和善待俘虏,乃是有目共睹之事,不像西戎,将咱们部落里的壮士俘获后,便贬为奴隶身份,任由他们打骂发卖,如今我部既是做狗,给谁做不是做?起码熹和能让咱们站起来,不必一直跪着!”
“大人所言极是。”部下连连应声,反应过来又觉得此话听上去甚是苦涩。
当下受西戎压制,狄历部落农牧荒废,财政匮乏,与各部之间争抢而来的那些战利品根本不足以支撑牧民的日常消耗。相比而言,若能与熹和交好,不光能得来丰厚的回赐,还可用部中的牛羊皮毛等物,换取熹和的粮食,茶叶和铁器,旗黑几番权衡利弊,不得已才向熹和低头。
然归顺称臣,旗黑还有旁的目的,倘若将来西戎再犯,他们将来作为熹和的藩属国,可以向熹和请求支援,再不用一味的挨打和受欺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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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历部落能想到的好处,谢见君也能想到,他送走萨尔其满,立时就请旨面见七皇子,将使节所提出来的要求一一陈述。
“依谢卿所见,此时旗黑归顺称臣,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七皇子整个人裹在薄被中,轻咳了两声问道。
谢见君迟疑片刻,斟酌道:“微臣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狄历部落提出想要租借民户,学习耕种,但如果让牧民们掌握了如何种植粮食的法子,您觉得,如今咱们商谈的互市,还有必须存在的理由吗?还有,咱们又怎么能确认,萨尔其满说的两部之争都是真话?万一他是得了西戎王的授意,特此来麻痹咱们,行缓兵之计呢?”
“谢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七皇子仔细地琢磨了琢磨后,缓缓说道:“那孤把来龙去脉写明缘由,然后将此事交给父皇决策?”
“不急。”谢见君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奏明圣上之前,不妨先深入了解一下这个狄历部落,若萨尔其满句句属实,咱们再禀告也不迟。”
七皇子心里没多大主意,谢见君说什么,他便听什么,想着自己此行的任务还未完成,他就将这事儿给压了下去。
往后又过了三日,西戎王再度派使节前来,请求与熹和商谈互市。
“不是不乐意吗?还有哪门子和谈的余地?”睿王占据先机,待使节的态度,早已不如先前那般和善。
使节无端被噎了一嘴,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意,舔着脸笑道,“王上回去细想了一番,为着两国的百姓,甘愿让出一步。”
实则是西戎王不愿做赔本买卖,通过互市贸易获取熹和的东西,远比侵略抢掠要容易得多,傻子才愿意打仗呢,劳民费力不说,还整日里不得安宁!
“您这说的哪里话?我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自给自足的能力更是无可厚非,即便没有互市通商这一说,只要不受战事侵扰,百姓们照样能安居乐业。”睿王一心想把戏做足,三言两语阴阳得使节抬不起头。
有唱白脸的在先,谢见君适时跳出来唱红脸,打着稳定两朝的友好联盟的旗号,趁机提出要设立茶马司,由熹和派遣官员专门负责茶叶和铁器的贸易,另设定以马易物的标准要随市增减,且价例不定。
之所以有这要求,是为了让熹和在互市中始终处于主动和垄断的地位,以茶叶和铁器控制西戎,这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西戎使节一门心思地想要促成互市,想也不想地全然应下。
但仅仅只是口头上的应准还不够,互市如何开设,开设的周期和地点,以及两边需协定的关税,种种问题,都得户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与其一点点斡旋,商议出个最终的协议来。
眼见着一桩心事了却,两方都松了口气。
“睿王殿下...”使节抹了把额前的细汗,“吾等受王上之命,特此邀请您于明日入西戎营地,同王上共同庆祝两国从此交好。”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谢见君心中无端地暗讽了一句。
第257章
明知是鸿门宴, 但西戎王以为两国交好的由头设宴邀请,即便睿王不乐意前去打交道,也拒绝不了一点。
转天, 风和日暄。
载着七皇子和谢见君等诸位官员的车队出关越境, 被将士们一路护送至西戎的地盘。
“我当兵这么多年, 可是头一回出来, 不为了打仗呢。”
“说来也是, 谁能想到去的地儿还是西戎, 要知道去年年末,咱还同他们势不两立,转过年来就和和气气地坐一块去了。”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脚下的进程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四月的草场稀稀松松,露着大片大片光秃秃的枯黄, 这要等到七八月份,天儿暖和了, 才能恢复欣欣向荣的碧绿。
西戎的营帐就扎在草场上, 因着地势空旷平坦, 整个营寨呈四方状, 边缘处设有鼓楼和用来勘测敌情的€€望台,插着他们特有的虎旗。
熹和的车队到时,寨门口御敌的成排拒马和鹿砦已经搬开,西戎王为表对这次宴会的重视, 特地在寨门口迎接。
这是距离上回不欢而散后,两国第二次正儿八经地会面,自然要隆重些, 况且对方此次以礼相待,睿王殿下也不好冷着脸, 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后,便随西戎王往设宴的大营中去。
西戎王同部下议事和休憩的中军大营,设立在营寨的正中间位置,主营帐两侧还铺设了演武场,士兵们寻常训练所用,眼下那演武场上热闹得很,数十个精壮汉子身穿铜钉牛皮坎肩儿,头缠红黄蓝三色头巾,脚蹬着牛皮靴,腰扎花皮带,正团团围着一起,隔着老远便听着从中传出的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谢卿,这是在作甚?”七皇子顿住脚步,好奇地问身旁的谢见君,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西戎认作自己没见过世面。
哪知西戎使节耳朵灵得很,不等谢见君开口,便在一旁殷勤地插话道:“回睿王殿下,将士们闲来无事,在演武场上角抵呢。”
七皇子心下了然,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离着中军大营越来越近,演武场上的情况也就看得越来越清楚,只见其中两个彪形大汉正抱在一起,一人穿过另一人的后背,紧扣住他腰间的花皮带,而另一人却攥住了来者的胳臂,激烈地同他搏斗着,下一刻,两人双双摔倒在地,热烈铿锵的野性与力量感扑面而来。
一阵昂然的喝彩声过,精壮汉子们的视线被七皇子等人吸引了过来。
不晓得是谁先起的头,仗着熹和人听不懂西戎语,竟当面大言不惭地嘲讽起来。
“瞧瞧这些个弱不禁风的细狗,老子一手能打八个!”
“八个有什么了不起?为首的那个白面书生,身上拢共没有几两肉,估摸着咱的长弓他都拉不动呢。”
“听说他们当地的文官,整日里干的是勾心斗角玩弄权术的行当,哪里像咱们王上,既强壮结实,又足智多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