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谢见君还言,提及这夷草膏,七皇子回忆起曾在国师进奉给崇文帝的丹药中闻到过相同的味道,遂此番来信,便是想请他前去证实这丹药是否存异。
此事危及到圣上龙体安危,耽搁不得,从尚书府出来的马车一路走得飞快,一刻钟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宫门口。
师文宣打着有本上奏的由头请求觐见因崇文帝病重而代理监国的太子,来的也算是名正言顺。
他前脚刚命侍从去通传,太子便急匆匆地引他进门,“老师,您来得正是时候,孤刚得了老七加急送来的信,还有这个木盒....”
打眼一瞧太子手里的东西,同自己得来的一模一样,师文宣心里也有了数,立时开口说自己同样收到了消息,是关于国师的。
“谋害龙体,乃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这国师当真是胆大包天!”太子愤愤然道,“但...”话锋一转,他神情看起来有几分意味深长,“他如此大不敬,必定是老三在其背后撑腰,夷草膏一事儿,同老三脱不了干系。”
“殿下所言极是。”师文宣微微颔首,以示赞同,“不过这睿王能将消息递来京中实属不易,当下咱们应该尽快查明真相,禀告给圣上。”
太子亦有此意,“父皇虽沉疴难起,但每日都有固定服食丹药的时辰,只要证实了丹药中的确含有夷草这味药,赶在父皇清醒之时,将此事捅出来,便可一举扳倒国师和三皇子。”
二人一拍即合。
*
三日后。
崇文帝将上疏奏本狠狠地摔在地上,挥手招来李公公,“去,去把那逆子给朕叫来,还有国师,一并带过来,朕要同他们俩当面对峙。”
“是...”李公公抬眉扫了一眼床榻前叩首的太子和师文宣,半弓着背小跑退下。
殿门一开一合,屋中冷得骇人。
崇文帝朝太子搭手,“扶朕起来。”他轻咳了两声,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太子连忙上前扶他坐正身子,随即接过内侍递来的热茶,“父皇,保重龙体要紧,您稍安勿躁,以儿臣对老三的了解,他待您如此孝顺,兴许对国师所行之事并不知情呢。”
“朕都吃了这么久的毒药,还有什么可保重不保重的!”崇文帝大怒,榻沿被拍得咣咣作响,“ 那国师、是他带到朕面前的,他不知情,难不成朕知情?!”
见崇文帝这般动怒,太子心中欣喜不已,他本就是假意为三皇子求情,这勺子浇在火上的热油,自然是烧得越烈越好,不仅如此,他还提早封锁了消息,想必老三此番被急召,彼时正懵逼呢。
他说的没错,三皇子的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前来传旨的内侍是太子安排的,任他使劲浑身解数也问不出半个字,一直入了寝殿,见着同样被招来的国师,才惊觉事情不对劲。
然即便如此,他还是装作淡定如常的模样,同国师一道儿朝崇文帝屈膝行礼,“儿臣(微臣)参见父皇。“
崇文帝将装着夷草膏的木盒丢到他面前,“逆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闻到熟悉的香味,三皇子蓦然心里一沉,他摸索着打开木盒,被内里的黑黢黢的夷草膏吓得一怔,“父、父皇,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崇文帝微眯了眯眼,对他的说辞表示怀疑。
“儿臣从未见过此物,自然不知。”三皇子强装镇定地否认道,心里早已经起了波澜。他没想到狄历部落受西戎压迫多年不出头,两地又相隔千里,这东西居然会出现在上京,还送到了圣上面前。
崇文帝没搭理他,转而将目光放在一直垂眸不语的国师身上,“国师,你呢?”他冷着脸斥问。
“微臣不知。”国师言简意赅。
“国师此言,倒是叫孤听不懂了。”太子适时站出来,“这东西名为夷草膏,其原料夷草,乃是狄历部落特有的药草,香气独特,本用于药方之中,有安神镇痛之疗效,但长期吸食可致人上瘾,瘾者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孤命太医同你进奉给父皇的丹药做过比对,二者皆含有夷草之物,那么敢问国师,你对此要作何解释?”
“微臣、微臣的确用过夷草。”国师被抓了现行,不得不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一年前三皇子殿下找上微臣,说圣上病重,请微臣入宫为其诊治,得知圣上常年心悸偏头疼,微臣想起自己在关外游医时听说过的镇痛安神的夷草,便将其炼制成丹药,但微臣绝无戕害龙体之意!”
“大胆!”太子怒喝,“太医说丹药中夷草的用量,早已超出了原本治病的计量,如今父皇服食丹药一年之久,龙体却未见好转,还每况愈下,你还敢说你不是在故意危害龙体?!难不成国师年事已高,脑袋里糊涂了?”
不等国师继续辩解,他又命人将一个木盒递上来,“这是孤在你府上找到的夷草膏,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这....”证据都摆在眼前,国师被质问得支支吾吾,满头洇着冷汗。
“老三...”崇文帝轻掀眼皮,冷觑了一眼三皇子,”你来告诉朕,国师所作所为,你可知情?”
“父皇,儿臣冤枉呐,儿臣并不止国师歪心邪意,意图谋害父皇!”三皇子重重一叩首,“儿臣也是听闻国师有回春之术,能活死人医白骨,才将其引荐到您面前,儿臣一片赤诚忠孝之心天地可鉴!”他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倒是真像被人冤枉了。
但太子哪里肯罢休?他好不容易抓着三皇子的把柄,想趁机将国师和三皇子一网打尽,“父皇,这国师入宫中一年多,又是广招天下方士为您炼制长生不衰的丹药,又是煽动您远赴泰山封禅祈福,如此大费周章,劳民伤财,其存心不良,天理不容!再者言,国师之所以胆大包天地谋害您,必定不会是一人所为,想来背后应得了谁的授意,又或是得了谁的助力。”
他话说着,眼神不住地往三皇子身上瞟,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太子这是质疑本王与国师勾结?”三皇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太子见他气急败坏模样,心中欣喜更甚,“老三,孤又没说是你,你着什么急?莫不是被孤说中了,心虚?”
“你!”三皇子的确心虚,但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崇文帝会趁机发作。
他本想趁着泰山封禅时有所动作,但没料到他们这位父皇病发如此之快,自己只不过慢了一步,就被太子钻了空子,还闹到处处受制的局面!
“国师,本王于你有举荐提拔之情,你为何坑害本王?!”他先发制人,立马将枪口调转国师。
“三皇子...”国师讶然。他分明事事都听命于三皇子,给崇文帝下夷草也是三皇子的主意,怎么到头来,竟全成了自己的罪。
他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一二,抬眸正对上三皇子冷冽的眸光,想说的话赶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国师,毒害朕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吩咐你做的?”崇文帝沉声道,落在他身上的眸光里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嗓子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再吐不出半个字,半晌,他骤然抬眸,眼神已然变得凶狠,“家父曾是沧州家喻户晓的举人老爷,本想在会试中拔得头筹,入仕为官,但在作答时因未避其名讳而被革除功名,最后不得不郁郁寡欢而终,微臣为全家父心愿,十五岁走上科举之路,却没钱贿赂主考官,不幸被人顶替了成绩,求助无门后,再无入仕的可能,这叫臣如何不恨!臣午夜梦回之时,都想要将您抽筋剥骨,千刀万剐!”
话音刚落,他从腿上抽出一把开了刃的短刀,起身朝着病榻上的崇文帝冲了过去。
三皇子反应极快,当即取了侍卫腰间的佩刀,将其抹了脖子。
飞起的血珠溅到崇文帝脸上,他面色青白,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胸膛剧烈起伏。
突发变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等到太子回过神来,为时已晚,他望着躺在地上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的国师,心里一阵发凉,国师一死便是死无对证,再想靠此攀咬出三皇子已经不可能了。
然他不死心,还想着搏一搏,“父皇,儿臣觉得此事尚有蹊跷,还请您严查!”
“父皇,儿臣也觉得国师的举动实在匪夷所思,这贼子既是儿臣举荐,出了事自当儿臣受责,请父皇准许儿臣将功抵过,彻查国师投毒一案。”三皇子一门心思想要抹除掉他与国师勾结的证据,这会儿跳出来自荐,妄图以此把自己摘出来。
“行了,不要再说了。”崇文帝闭了闭眸,再睁眼时,眸中满是疲惫,“老三,此事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
准备了这么久,结果这一页就被轻轻揭过,太子怎肯甘心?
“父皇,儿臣以为...”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师文宣一个眼神制止。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崇文帝未必不知道是什么人掺和其中,许是不肯相信亲儿子要毒害自己,许是不肯失了帝王的威严,他最终都不愿意再追究了。
“传令下去,肃王识人不淑,被罚在府中自省三月,期间不得干政。”崇文帝冷着脸下诏,末了又道:“太子,朕如此惩治老三,你可还满意?”
这语气听上去些许的耐人询问,但是表态,同时也是警告。
第261章
事已至此, 太子不得不被逼着让步。
从寝殿出来后,他忍不住同紧随其后的师文宣抱怨起来。
“父皇当真是年纪大了,如今行事竟这般优柔寡断, 老三摆明了是与国师同谋, 父皇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了。”
“殿下切莫急躁...”师文宣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日您因着泰山封禅一事在殿前与圣上盎盂相击, 圣上虽勃然大怒, 罚您在东宫自省, 却每日都会让内侍将奏折誊抄一份,送去给您批阅,但您瞧方才圣上的口谕,可说得明明白白,不许三皇子干政。”
太子那会儿已然被怒气冲昏头脑, 如何能将崇文帝说的话记得清楚?当下经师文宣提醒,他才缓缓回忆起来, “那老师的意思是, 父皇并非真的相信老三的说辞?”
师文宣颔首, “想来圣上仁善, 念着与三皇子终归是父子一场,留有情面罢了。”
“但若此事不成,一朝让老三生了警惕,再想要拿捏住他的把柄, 可就难了。”太子喟然长叹,语气间是止不住的惋惜,“枉顾老七费心给孤白忙活一场, 孤实在过意不去。”
“殿下,照当下的情势来看, 圣上已然对三皇子心生嫌隙,恐再难委以重任,幽禁三个月,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了。”师文宣捋了把胡须,温温和和地安抚他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殿下只管代圣上处理好朝中政事,那三皇子为非作恶多年,总有其自食恶果的那一日...”
师文宣一提政事,太子骤然想起在七皇子的来信中有提到,炼制夷草膏的狄历部落请求向熹和归顺称臣,想着此事还未解决,他敛了敛神思后,复又差内侍去请旨面圣。
“老七拢共拜托了孤这两件事儿,可不能两件事都办不成。”
师文宣知道他说的是何事,崇文帝既然已经知道夷草膏出自关外,必不会应许狄历部落归顺,太子也就是走一趟,去要个谕旨好回了睿王交差罢了,他拱了拱手,“臣恭送殿下。”
“唉....”太子走远,秦师爷忽而凑上前来,暗自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睿王平日瞧着不露锋芒,倒是个伶俐之人,多亏了他找到国师戕害陛下的证据,咱们此番才能主动出击,只是有些可惜,让三皇子逃过一劫。”
师文宣笑了笑,“怕是你猜错了。”
“猜错了?”秦师爷诧异,“不是睿王,还能是谁?”
师文宣笑意更深,“准是老夫那好学生发现了端倪,偏不想往自己身上揽麻烦事儿,借着睿王的嘴,将此事告知给了太子。”他从太子那里见过睿王上疏的奏本,其中对于如何发现夷草膏的过程,睿王写得及其含糊,几乎一笔带过,但在谢见君命人送来的密信中,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记录得清清楚楚,甚是详细,由此可见,此事是出自谁的手笔,昭然若揭。
远在黄杨县的谢见君此时耳朵一阵发热,他摸了摸滚烫的耳垂,裹紧身上的薄被。
“怎么了?”宋沅礼原是闭眼假寐,听着有布料摩擦的“€€€€€€€€”声音,赶忙睁开双眸。
“无碍,只是有点热罢了。”谢见君半阖着眼搭话,他音色较寻常时候低沉些,还带着些许病中的喑哑。
谁能想到已经进五月了,春山暖日和风,他还能染上风寒。从昨日起这身子骨便不爽利,浑身上下似是被人拿着丝瓜瓤狠狠地搓过一遍,酸疼得厉害。
找灶房里的婆子要了碗姜水喝下,又差侍从去七皇子跟前告了假,他将被子一蒙就昏睡了过去,不成想入夜发起了热,烧得神志不清时,他听见有熟悉的说话声,以及屋门开开合合的动静,是宋沅礼将太医请来了。
这又是搭脉又是开药,一通折腾到进夜半。宋沅礼担心随行内侍们服侍得不熨帖不上心,干脆窝在屋中的软榻上将就了一宿,一面时时给他替换额前温热的帕子,一面试探着他的体温,一整夜没睡安稳,这会儿腰酸背疼,不过抖抖筋骨,五官都皱作一团。
“不枉折腾我这么多烫,这身上摸着总算不热了。”
谢见君扯出一抹笑意,“各屋里都安排了侍奉的人,你留在这儿,不怕被我传染了风寒?”
“你就贫吧。”宋沅礼揭下他额前的帕子,丢进一旁的木盆中,“你可真行,有病不寻太医,还能自个儿闷着不吭声。”
“本想着睡一觉捂捂汗,兴许醒来就没事了。”谢见君就着他搭过来的手,半撑着坐起身来,“今日可有京中送来的回信?”
“刚醒便琢磨这些事儿,你可歇歇吧,从在黄杨县落脚到现在,还没正经休息休息呢,即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何况是你....”宋沅礼没好气道,扶他坐稳后,又忙忙活活地知会门外的内侍,命其将药端过来。
内侍们都知道屋里住着的这位是睿王最为器重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哪怕昨夜不用他们进屋中伺候,他们亦没有离开屋门前半步,现下得了吩咐后,小跑着往楼下灶房去。
屋外清净了,宋沅礼掩紧门,回身朝谢见君摇头,“别惦记了,不曾有来信,只是今日一早,萨尔其满来过,睿王殿下以圣上病重,一卧不起,暂未处理国事为由,将他打发走了。”
正说着,叩门声起,七皇子从内侍们那儿听说谢见君醒了,特此前来探病。
谢见君担心给七皇子过了病气,让宋沅礼帮着放下床榻上的帷帘,这才请人进来。
“谢卿,你病好些了吗?”七皇子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一屁股挨着床榻跟前坐下。
谢见君刚想开口,从喉间涌上来一阵痒意,他不得不掩嘴咳了两声,咳得满口一股子血腥气,扯得胸腔疼得发紧。
“都是孤太无用了,事事要谢卿帮着孤分忧解难,那日在西戎营帐便是如此....”七皇子自顾自地嘟囔起来,听上去沮丧极了。
谢见君不明白他只是染了风寒,这小少年怎么就内疚上了,但看其耷拉着脑袋,像只满身绒毛被雨打湿的可怜小狗,他这心里又有些不得劲,“为殿下分忧是微臣的职责,但咱们与西戎王会面当日,若非殿下持正不挠,给西戎王立了我朝之国威,后续两方商谈互市事宜必不会这般顺利,再者言...”
他又咳了两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继续道:“再者言,微臣只是吹了点冷风,实在不足让殿下挂念。”
七皇子得了夸奖,心中喜不自胜,再开口时,脸上带了几分腼腆,“谢卿帮了太子哥哥这么大的忙,孤过问两句,也是应该的。”
小少年被两句好听的话轻而易举地哄好,谢见君见状也跟着放松下来,便问起互市商谈的进程如何,算起来这中间来回拉扯了,也有半个月了。
“昨日听宋卿道,已然接近尾声,说是再有个几日,便可敲定下来呢。”七皇子乖巧回话,“谢卿一定要早早养好身子,介时孤在黄杨县设宴邀请西戎王前来庆贺,谢卿可不能缺席。”
谢见君眉眼微翘,温声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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