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来干嘛?”
“来见你的。”
她又觉得要动弹不得了,被面前的赤褐色眼眸一望,心也乱跳。高一寒假,那是多远以前了,那时候她们不熟的……她以为她们不算很熟。她想起那年大年三十周予打电话给她,傻兮兮地讲焰色反应。
她那狂乱的心真要跳出嗓子眼了,像一张嘴,就有烟花要从她嘴里冒出来了,要咻地升空,滋哇地反应,炸出青的红的黄的紫的,然后喜悦地、甘愿地化成星点了。
这面前的琥珀。她想。这面前的琥珀闪着的光也许是属于我。
她期期艾艾地问:“上次你说要和我上一所大学。”
“嗯?”
“为什么?”
周予顿了一顿,答:“怕不能每天见到你。”
她再要问,为什么?见到我有什么好的?
还没问出口,遥遥的有一支熟悉的曲子播送,她们相视着的目光都迟疑地一闪,向巷口扭过头去,那音乐越来越强,像远方奔涌来的浪,浪头升高,逐渐盖过其他杂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合上了节奏。
她们错愕地对视,前后奔出巷子,一边遥望,一边挤过集市,往广场尽头的戏台子跑去,人流也向那边涌着,都争着去看台上开幕的表演。
终于,她们挤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果然,那远远的活动脚手架搭起的简陋舞台上,土气的大红色帷布与“元宵喜乐”的四个不同颜色花字底下,三个年轻女孩正在昂然唱着一首于此地格格不入的流行歌。
纪添添一手在胸前握成拳头,全情投入地唱着:“那是谁说,女孩没有rock’n roll?”
泳柔与周予震得说不出话来,再次望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台上的三个女孩整齐划一地跳起自己设计的舞蹈动作,齐声高唱:“你可以,我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的SHERO,像女王挥舞着骄傲披风。”
包围着舞台的观众们随着这动感音乐打着节拍,幼童被家长举过头顶,咿咿呀呀地举着拳头。泳柔的眼眶湿了,激动得快浑身发抖,灰姑娘实现了她的梦想,以一种别开生面的形式,在长大成人之前,有人呵护了她心底最纯净的那一瓦琉璃,令她永远能够仰头望到18岁那年的蓝天。
剪头婶坐在唱片机旁看着台上的演出,匆匆赶回的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她€€他们一眼,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岔开的腿抖动起来。在她心目中,这台上青春洋溢的演出无疑是由她一手成就,可她却忽然感到这一切离她愈来愈远,方才在观众席里打了一半的瞌睡再次袭来€€€€她近来总是瞌睡,精神不好,昏昏沉沉。要强了一辈子的她已开始隐隐感到自己老了,早几年忽然肚子越来越大,令她高大匀称的体格败坏了,脚上糜烂的皮肤病又反反复复,敷了各种中草药、请了仙也不见彻底好。以前她健硕得从早到晚精神奕奕,现在每天吃了饭都昏得马上躺下睡去……她知道许是哪里出问题了,许是衰老就是如此。
她也不畏惧什么,不畏惧了一辈子,当然也不会畏惧老。
她得意地笑望着台上的女孩们,心道自己年轻时也像这样,她们那歌词唱得也多好的,虽然她听不太明,什么像女王,什么不退缩……她想着想着,半阖上了眼皮。
39-1
元宵大集的种种记忆中止于忙乱的呼喊与疾跑,再后来场景切换,南岛县城医院的走廊通铺水磨石地板,尽头薄而廉价的铝合金推拉门顶部贴着“点滴室”的红字,周予用手指轻轻推了推门诊部外皮剥落的老式木板门,疑心此地真能发挥治病救人的功效。
她回想钟琴就职的医院这两年新盖大楼,墙体与仪器洁净冷然,令人毫不怀疑戒卫森严让死神难以侵犯。
听了小奇描述的种种过往征兆,周予说:“可能是糖尿病。”她陪外婆与这种病做了多年抗争,因此有所了解。
齐小奇的阿€€一直半昏迷半醒,偶有呓语。有几个大人来,分别是方泳柔的大伯、母亲与齐小奇的母亲。周予感到困惑,私下问泳柔:“你们又不是亲戚,你妈和你大伯为什么要来?”
泳柔说:“剪头婶的儿子死了……就是小奇的爸爸,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觉得泳柔答非所问,她不了解这种乡邻间的关爱,无亲无故,为何要负担对方的生活?
泳柔的阿妈见了她,神色些许尴尬,小心地问:“你和阿柔她们一起出来,你妈妈知不知道?”这一问,仿佛钟琴的魂魄凭空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往后扯去,硬生生隔开了她与眼前这帮人。她颇感到窘。
医生来与大人们谈话,怀疑是糖尿病引起的高渗昏迷,小孩们被隔绝在谈话圈子外,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先观察几天,等老人清醒,建议还是到大医院去检查。”
添添当即表态,声音大,语速急,生怕大人们听不见她说话:“到市区医院去!我找我妈妈,介绍最好的医生。”
大人们望向她,眼神中流露出温情,泳柔的阿妈柔声劝她别挂心,只管读书就好。添添的眼眶含泪了,她的情绪总这样丰富,霎时来去:“要不是阿€€帮我们上台……”小奇揽住她的肩膀。
周予用目光梭巡一圈,张了张口,却始终说不出什么,其实没有谁在看她,也没有谁等她说话,只是她见了添添的反应,觉得自己好像也该说些什么,毕竟在场的只有她是医生的女儿,是最好的医生的女儿。
但她的内心根本无太多波折,只有迷茫,不知还要在这间老旧的医院耽搁多久,不知这件压根与她无关的事什么时候才会从她的人生退场,在她心中,就连小奇与她也是隔着一层的,小奇是泳柔的朋友,不是她的朋友,何况小奇的奶奶?她不懂添添的情感为何那么充沛,生老病死当然令人感慨,但她不会为陌生人的生老病死垂泪。
她望向泳柔,望到的只有侧脸。
她们之间还有话未说完。
但所有话已变得不合时宜了。
泳柔看着小奇,眼睛中饱含悲伤的柔情,好像下一秒就会走去拥抱她。
她们当然很快就被大人们遣返回学校,多留也无益,只小奇一人留下。剪头婶在那天晚些时候醒转,马上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病房回家。她不信她有糖尿病€€€€“活了一世,吃的都是苦!没吃过甜,哪里来的糖尿病?那不是富人病是什么?”
她见仇人一般的儿媳在医院守着她,脸一扭,硬邦邦地说:“去顾你自己的事,不用来假好心!”
小奇申请走读一周,下午放学回村里住,主要为了劝说剪头婶到市里看病,她弟弟不中用,万一夜间出事也有人照应,是她自己做主,丽莲没有阻挠,每日早起骑摩托到村里载她上学,婆媳两个照了面,没有一句话。香妹与阿忠也常上剪头婶家里去坐,轮番上阵游说,统统败下阵来,只得假意闲坐冲茶,三不五时有乡邻串门,喝两杯茶,闲谈两句:有病还是要去看病。剪头婶大骂:你才有病!滚回家睡你的觉去!
血糖当然是不正常的,在县医院也早查出来了,她就是不认,好几次夜间躺在摇椅上半寐,令人疑心她是不是又昏过去,她就忽然瞪大眼睛,哼一声,以示她好得很。
香妹静静陪了几天,不去拂她的意,心里起了个念头,手里摆弄着茶盏,好像随口说的:“婶啊,你说我总是掉小孩那事……”她说得很小声,只她和剪头婶两个人能听见。
厅堂另一侧摆了餐桌,小奇伏在桌上做功课,阿忠翻看她的卷子,装作看得懂似的,时不时地唔一声。阿忠说:“阿奇真要去做飞行员?女孩子做那个,多辛苦。”
剪头婶冲他大喝:“开飞机能辛苦得过种地?”
“婶你不懂啦!你看打仗的时候天上飞机都是男的在开,转来转去的,转得头晕。”
“就你懂!你懂女的开不了飞机?你懂个屁!”
她骂完,目光一斜,示意香妹继续她们间的体己话。
“……我就是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说又不是一次,都三次了。我想说到市里大医院去看一下。”
老人的呼吸声沉沉的,“嗯……你也四十了,要真还想要,是得抓紧了。去也好,西医贵是贵,人家先进,说不定就有办法。你说医要死的人就不值得花那个钱,你是要生囝仔,囝仔生下来,要活大几十年的,这个钱也就值了。”
“我怕呀!做那种身体检查,人家可能拿个机器在你下面弄来弄去……”两个人压低声音耳语着。
剪头婶嗤笑一声,笑香妹迂腐:“你真是!有什么怕的?怕这怕那,难怪有阿忠这种死人头,说女人开不了飞机,因为怕在天上转来转去!”
香妹红了脸:“哎呀,真的。我想你这次到市里去检查身体,我正好和你一起去嘛。多个人作伴,没那么怕!”
剪头婶懂了她此番话用意,脸色沉了,半天不响,阿忠跟小奇还在谈飞行员的事,小奇说过段日子还要复检。剪头婶一生没坐过飞机,迷迷沉沉间仿佛看见孙女开着一架螺旋桨飞机,盘旋着掠过大海,化成了一只海鸥……她的孙儿大野吊儿郎当地摆着手臂进门,她一下惊醒,喝道:“又出去野到这么晚!作业也不写!你姐将来开飞机,你就去收垃圾!”
她想,要是大野也能开飞机多好。她得活到大野长大的那天。
终究还是去了市里医院,她和香妹一起,她可不像香妹,怕那些先进的仪器,在她看来,先进的东西一定是造福人的东西,她有这冒险的胆魄,平时赌点小钱也是为了刺激,若晚生几十年,换她去天上开飞机。
香妹一直忧心忡忡,说好像在医院遇见认识的人,她说认识就打个招呼咯!不知香妹在畏手畏脚什么。
诊断结果惨重,这狗屁糖尿病已在她身体不知长居了几年,悄然变异,转成了什么尿毒症,医生查看她状态,说精神还能这么好,行走自如,真是身体素质过人。她骄傲得很,挺直腰杆要给城里医生看看农村妇女有多硬朗,但医生话没说完:表面情况还好,随时可能恶化,定时炸弹一响,就是粉身碎骨。要换肾,要么就长期做那什么透析治疗,选哪边都是一笔天价巨款,她没犹豫€€€€还跟上次一样,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诊室回家。
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哪!阿忠说去帮她借,说孙子孙女都长大了,工作赚钱为她还。小奇也说开飞机能赚很多钱。她骂她们都是神经病,打算盘打到不知哪里去。
总之坚决不治,天天虎虎生威地在村头行来踏去,到每家每户去串门、去对小辈们指手画脚。小奇为此有些焦心,这几乎等于她的阿€€被下了病危通知了,也许哪天睁开眼,人已经没了。但她在学校还是笑笑的,跟大家说起阿€€的情况,说:“还很能吃!昨晚吃了三大碗稀饭。”
周予原本没有参与谈话,是添添硬把她拉来13班,听了这话,她开口说:“糖尿病不能吃稀饭,容易升血糖。”
小奇的笑容仍挂在脸上,两只眼像线路不良的灯,一刹间暗下去又亮起来,“医生说了,她不听,她喜欢吃,吃了几十年,一天不吃就不习惯。”
周予不知说什么,但谈话必须进行下去,她只得说:“糖尿病要是发现得早,好好控制,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会危及生命。我妈是医生,每年都安排我外婆做体检,你奶奶以前不做体检吗?”
小奇笑着耸耸肩:“我们不懂。”
她转身走开了,说要去开水间,添添紧跟着她去。周予庆幸谈话结束了,她没有细想,也不在乎小奇说的“我们”,到底是指谁们,是“我们家里人不懂”,还是“我们农村人不懂”,亦或也可能是“我们这些家境平凡的人不懂”。
泳柔站在她身边,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问:“怎么了?”
泳柔无奈地看着她:“我们的妈妈不是医生。”说完,泳柔回教室去了,只眨了眨眼睛当作告别。
她自知失言,垂下头,独自闷闷地走开了。
她每隔一周才回市里换洗衣服,周末到了家,找钟琴在留宿申请单上签家长知情,不想主动搭话,徘徊着走到书房门口。
阿妈眼皮动了一下,察觉她在,懒懒地开口问:“对了。你那个乡下同学,叫什么?”
“乡下同学?”周予故意反问。
“嗯,就是家里开大排档,来我们家住过的。”
她想起齐小奇与方泳柔的话,“我们不懂”,“我们的妈妈不是医生”。而此刻钟琴说:我们家。
“……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前两天在医院看见她爸妈了。”
“……去干什么?”
“去看不孕不育。”钟琴翻着一本外文小说,嘴角弯起,像讲起一件好笑的事,“我说你那同学也挺可怜的,将来可能还得养她弟弟。农村人就是这样。”
周予将捏在手中的申请单塞进口袋,转身走开,终止了这场谈话。
有个当医生的妈妈也没什么好的。
就算是最好的医生也没什么好的。
周予去容芝阿€€家,找阿€€签字。
她在屋子里转悠,检查冰箱里的东西,检查药箱,逼问阿€€最近有没有偷喝奶茶。齐小奇的奶奶病倒,她更加紧要外婆的身体状况,日常点滴不得马虎。她一路转悠,一路有些愤慨地讲钟琴的坏话,阿€€坐在客厅笑。
她走去站在阿€€身后,看着阿€€在申请单上写下飘逸字迹:家长知悉,请老师批准!
随后就该签上名字。
阿€€的笔尖忽然停顿,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迟迟没有签下许容芝三个字。
40-2
名字是将人类维系于人间的符语。
周予轻轻叫了一声:“阿€€?”
老人手中的笔一挥,利落符语显现,那是她书写了一生的名字,她穿越突如其来的迷雾,回到了人间。“这下可好了,你又有两周见不到你那个烦人的妈。”阿€€眼神明亮,露出顽皮笑容,她将申请单递回给周予。
也许只是一瞬间的走神,周予很快将其忘却。
钟琴在医院撞见的秘闻倒一直悬在她心里。泳柔的爸妈年纪该与钟琴相仿,40岁了,做什么要查不孕不育?她听懂钟琴的暗讽,农村重男轻女的陈腐风气,可她们的女儿已经是最好的女儿,胜过世间无数儿子,饶是这样也一定要有个男孩吗?
她旁敲侧击地在泳柔面前提起,泳柔只知她父母陪齐小奇的奶奶去市里医院,其它的,不知情或是不想谈论,她也不再提,钟琴又不在相关科室,也许听不真切,何况学习紧,二模在即,她们都不能分心。
泳柔确实对某些事情有所察觉。
是窗台上的金鱼。
两年过去,缸已换了两遭,最新的是个方形缸,内置小小生态,水草摇曳,箱中的水折映窗外风景,自成一片天空,金鱼们在空中飞。
早已不是两尾,每次县里有大集就添一两位新成员,早分不出哪尾是阿丽,哪尾是香香,也许根本就没有阿丽和香香了,金鱼脆弱易折,是片刻的生物,但她从未见它们死过,鱼丁兴旺,她明白有人守护,不是守护它们,是守护她。
她得以安心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