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珂自己都在平复内心,但是看到越明这似乎承受不住的样子,他还是很担心。只是他刚刚开口,就被对方打断了:
“我这些天都干了什么?”
越明忽然说,声音仿佛凄凉的叹息。
“我和仇人睡在同一间屋子,一块儿吃饭,甚至欢声笑语,比肩作战,却不知道最大的凶手就在身边!”
“我这些年又干了什么?”
越明想到这里,感觉自己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我花完了所有的积蓄,隐姓埋名,以前身边的朋友通通不再联系。我一穷二白,孑然一身,沦落至此,都是为了追查那个捅死他的凶手!”
“而这两年,我就和这个凶手在同一个村子里生活,平常天天见面!甚至这几天,我还和他关系要好,和他一起同进共退!”
“我这些年都白活了,白活了!我坚持了这么久,我变卖家产,连警局都不抱希望了,我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个傻子,但是我还一直坚持着。”
“现在的我真的成为傻子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
祝瑶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像是濒死的兽类受到致命一击在挣扎。他忽然双手抱头蹲下身去,头埋在腿间,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身体,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十分痛苦。
随后,他似乎终于受不了了,猛地从口袋里忽然掏出一把刀。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里尽是癫狂,手一扬就对准自己的腿猛地扎下去:“你为什么这么愚蠢!你为什么这么愚蠢!当初你为什么没有死!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石珂看到这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立刻冲到对方的面前,伸手就去夺刀:“越明!越明不要这样!是我对不起你!你冷静一点!”
然而他刚刚抱住对方的身体,试图阻止越明自残的时候,忽然整个人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后,他眼睛睁大,瞳孔涣散,整个人如同煮熟了的面条一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尽管腹部已经鲜血如注,石珂还是徒劳地伸手捂住肚子,似乎想要止住大量血液的流出。他扭动着绵软的四肢,像是想要爬出门,爬到外面去求救。
而越明,从头到尾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神色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那双原本天生温柔多情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一潭死水,黑色的瞳仁就像一台无情的摄像机,记录着地面上的人如同蛆一样的扭动。
好像从地狱浴血归来的艳鬼。
无力地合上眼之前,石珂轻轻地呢喃了一声:
“越明……对不起……”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快,石珂的身体就瘫软下来,一动不动了。
一个东西从他的口袋里咕噜噜地滚出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银质袖扣,玻璃覆盖的表面下是浮雕的牡丹花,上面似乎撒了些金粉,带着一种冷调的优雅。
正好滚落在越明的面前。
黑月光影帝(24)
“过€€€€”
当这一声传来的时候, 谢琉昀连忙睁开眼睛,却只看到祝瑶离开的背影。
那道背影清瘦,手攥成拳垂在身侧, 明明脚下的步伐沉重疲惫, 肩膀处却始终挺直, 像是不肯失了最后一分风骨。
谢琉昀还坐在地上, 眼看对方离他越来越远,马上就要毫无留恋地走出拍摄场地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祝哥!”
祝瑶却像没听见一样, 身上挂着那件空荡荡的衣服继续往前走。他背影落拓, 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种无边的孤独中, 仿佛已经神游天外, 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谢琉昀盯着对方的背影,听见从场外传来冯景炎饱含着兴奋的声音:“马上收拾场地,重新布置!准备好最后一幕的重头戏!”
最后一幕?
谢琉昀心想他的戏份已经完成, 剧组里其他演员们的戏份也都拍得差不多了,而且还强调是重头戏, 那这最后一幕只会是祝瑶的戏份。
不过最后一幕了, 等祝瑶拍完应该就能解脱了。
谢琉昀现在还记得在他生日宴上, 卫唯和冯景炎两人在洗手池边的针锋相对。那时候卫唯说祝瑶的合同离解约不远了。
后来他专门派人去查了这件事, 祝瑶当年与冯景炎签的合约如果现在选择不续约,那大概在一个月后就能解约。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要把对方看紧点, 防止冯景炎作妖。
瑶瑶一直想找新的公司接收自己, 到时候……
谢琉昀心里正想着, 一旁正在收拾场地的工作人员跟他打趣:“谢老师,这地上这么舒服吗?我知道祝老师的表演特别震撼人心, 但你也不能一直坐在这儿。待会儿可要重新布置场景了,再坐着就要成为场景的一部分啦。”
谢琉昀这才惊觉自己一直盯着祝瑶的背影想了这么多,这会儿对方都已经在场边单独坐着了。他立刻站起身,正要抬脚离开场内,却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转过身,目光在地面上逡巡了一番,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小王,你刚刚收拾东西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地上有枚袖扣?银质的,表面是层玻璃,里面有朵牡丹花。”
收拾东西的工作人员听了谢琉昀的话,一脸茫然:“没有,我没注意。不过如果有袖扣,走路的时候可能会不小心踢到,我也没有踢到东西的感觉。谢老师你确定你掉在这里吗?”
谢琉昀点点头。
他又朝四周看了一圈,原先躺过的地面上到处都找不到。下条拍摄戏份还要继续,工作人员要收拾场地,谢琉昀不好久留,只能让对方继续帮他留意一下。
那枚牡丹袖扣是他故意装在身上的,目的就是让祝瑶在拍摄途中看见。自从谢琉昀知道对方入戏很深,难以走出后,他就想了一条帮助祝瑶出戏的策略,那就是利用现实生活中的物品时时提醒对方还身处在现实生活中。
牡丹袖扣就是他临时拿来充当的道具。
谢琉昀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效果,他只知道如果他不做,就永远没有效果。这次的戏份从他看到新分发的剧本时,他就觉得祝瑶内心可能会受到极大冲击。谢琉昀想了又想,才想出这个招数来,既可以隐晦地提醒对方,又不至于破坏电影的拍摄,还不容易招致瑶瑶的反抗。
就是袖扣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那是他珍藏的属于瑶瑶的东西。如果不是事发突然,事关祝瑶的精神状态,他绝对不舍得拿出来的。
不过他很快也没有心思再想袖扣的事了,因为祝瑶马上就要再次上场了。
谢琉昀不知道最后一幕戏究竟是什么,但他必须保证自己一直看着对方,以备不时之需。
原先场地上的东西全部被挪开,地面上因为演戏喷出来的假血液也被擦洗干净。
这是整个《追凶》剧组的最后一场戏,几乎现在所有还留在剧组的人都围在场边观看。
无数热切的目光都聚焦在场边祝瑶的身上。他却恍若未觉,微微攥起的手垂在身侧,目光看向场内,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一场专属于祝瑶的独角戏。对方已经将带血的裤子换掉了,却依然是一身不合身的陈旧衣服。
冯景炎的双眸紧紧地盯着他,黑色的瞳孔好像一口幽幽的井。而从井底伸出了一双无形的手,似乎想要将那站在场边的人拉入深不见底的井中。
尽管极力压制,他的面上仍然带出了一点隐秘的兴奋。冯景炎内心波涛翻涌,迅速挥手,示意最后一幕戏开拍。
*
越明穿过狭窄的巷道,走上昏暗的、逼仄的楼梯间,停在灰扑扑的、简陋的木门前。
他刚刚杀了人,此刻的神色却十分平静,像往常一样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
这个房间一眼就能望到底,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床头柜。木板床侧面贴着一张几块小镜子拼起来的大镜子,墙角放着一个摊开的行李箱,里面堆放着衣服、衣架等杂物。
简陋得就像越明的人生。
没有房子,没有存款,没有工作,一穷二白。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亲友,孑然一身。
哦,其实昨天还有一个朋友,但是今天已经没有了。
越明的眼中闪动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
这样一看,这么多年下来,他过得真是失败。这样的人生,他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哦,是为了复仇。
如今连这唯一的信念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他在这世上留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越明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乱糟糟的,肆意生长,连理发店都没去过几次。脸上还算年轻,眼角却已经爬满了疲惫的皱纹,眼中更是沧桑得仿佛岁数已到尽头的老人。
一身衣服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买的了,原先洗得颜色发白,现在穿脏了依然还挂在身上。脚上的鞋更是表皮的纹路都裂开了,只不过因为还没有烂到露出脚趾所以还穿着。
他活的像个人样吗?
什么也没有,到头来也没有人牵挂他。而他唯一牵挂的事情在今天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有一种深深的寂寥盘旋在他的内心。
越明转过头看向窗外。
这会儿正是早晨。村子里面卖早饭的早早地就起来了,炊烟袅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动。
村子里打零工的,准备回到市中心上班的,送小孩上学的,上学的小孩都匆匆忙忙地路过。大早上的,谁的脸色都不算好,却都说说闹闹。
有的人驻足排队买早饭,有的人给了闹腾的孩子一巴掌,有的孩子坐地大哭,有的人沿街叫卖,有的人风风火火地赶路。
城市、城郊、乡村,都在逐渐苏醒,准备迎接阳光的降临。
好一派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
可是好像都跟他越明无关。
这一扇窗户,可以是通往人间的路,也可以隔绝人间的墙。他好像那个被人间遗忘在角落里的人,一直都无法融入进去。
越明收回目光,朝着床头柜走了几步。他一直攥紧的手忽然抬起来,松开,往床头柜上放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精致的袖扣,银质,表面覆盖着一层玻璃,内里浮雕着牡丹,上面撒着些金粉。这枚袖扣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简直令这简陋的房间都蒙上了一层光彩。
场外观看的谢琉昀目光一动。
原来这枚袖扣在祝瑶的手里!他心头有些紧张,不确定对方拿走这枚袖扣是为了什么。如果祝瑶看见这枚袖扣能够稍微出戏一些,他当然感到高兴。但是现在的祝瑶正沉浸在戏中,而且对方的神色太平静了些。
平静得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让谢琉昀心头跳得厉害。
倒是一旁的冯景炎身体动了一下,他的眉头皱起,低声又严厉地询问身边的场务:“那枚袖扣怎么混进去的?”
场务急得满头大汗:“我也不知道啊,冯导,要叫停重拍吗?”
冯景炎犹豫了一下,最终摆了摆手。
目前祝瑶的一切表现都符合他的预期,只等着下一步对方拿出床头柜里的东西。如果贸然打断,也会令入戏的感觉有所减轻。
冯景炎想到这里,目光重新炙热起来。
场内的人根本不知道场外发生了什么。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前的床头柜上,神思也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越明伸手拉开了床头柜,从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把土制的枪。
场外的谢琉昀倒抽一口凉气,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个道具,心里却如同鼓点一般敲击着。道具在现实中杀不死人,但是在戏里却可以杀死一个角色。祝瑶的角色死了,入戏的他会是什么样?
角色会用这把枪做什么?
谢琉昀转头去看冯景炎,却见对方的嘴角忽然浮起了一抹病态的笑意。
越明盯着这把枪看了良久,随后将其握在手中,走到了镜子前。
他忽然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那个脏乱、颓唐、生活在世界边缘、无所留恋的自己,然后越明缓缓地举起了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