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神的少年(4)
老祭司踏进这栋房子, 才看见议员菲狄斯和对方的男奴也在。他来得匆忙,一心只想见到祝瑶,虽然之前察觉到院子门口停着一辆两轮马车, 但没有多想。直到这时老祭司才意识到, 这位议员菲狄斯在这样的暴雨天气里竟然也来找祝瑶了。
他很快意识到什么, 立刻询问金发碧眼的男人:“菲狄斯议员, 请问你找祝瑶有什么事吗?”
年迈的祭司说到这里,又加重了语气接着说:“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祝瑶得先随我回神庙。你看这反常的接连两天的暴雨, 正是神明发怒的征兆。一个月前的挑选仪式, 你也是知道的, 神明钟爱这位孩子。”
他本来打算立刻询问祝瑶一些事情的, 但是既然外人在场,他也就不便多言。
菲狄斯在看到老祭司着急进来的时候,脸色就已经变得不太好看。再联想到上一刻少年跟自己说过的话, 他的脸色就更差一分。
在城邦中,虽然神庙并不直接掌权, 但却与议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并且具有超然的地位。城邦中的民众几乎没有不信奉光明神的, 议员的上任也要得到神庙的祝福。而不少贵族之所以成为贵族, 正是因为他们的血脉可以追溯到古代出现过著名祭司的望族。
许多城邦中的规矩一旦涉及到神庙都可以打破。比如奉神少女被神明拒绝后,为了能够保证奉神仪式的如期举行,议会对开办挑选仪式给予了大力支持, 那段时日几乎每天主要都在讨论这件事。
菲狄斯当初也是支持将全城邦未成年的少男少女都推到神像前进行挑选的人之一。因此他可以威胁少年的家人, 却不能跟神明抢人。
难道说少年正是因为通晓了神谕, 所以刚刚面对自己的时候才表现得那么从容镇定吗?
菲狄斯去看祝瑶的脸,只见少年依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油灯昏暗的光线将他€€丽的面容罩上了一层朦胧, 对方的声音柔和动听,像是从传说中的仙境里走出来的:
“菲狄斯议员跟我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如果情况紧急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跟您走。”
年迈的祭司求之不得,当即点点头:“我们现在就回神庙。雨势实在是太大了。”
最后一句,老祭司几乎是叹息着说出来的。他的目光遥遥望向门外,停留在黑沉沉的、电闪雷鸣的天空上。
祝瑶转过身,先看向站在一旁的父母:“父亲,母亲,我要去神庙一趟。”
男人搂着女人,一起朝自己这个仿佛突然间长大了的长子点点头。女人眉头舒展开来,再不像之前那样忧愁。
不论如何,小瑶得到神明的认可,总比被贵族强迫要好得多。
祝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想什么,他又朝着菲狄斯点头示意:“菲狄斯议员,你作为客人,很抱歉今天不能再继续陪你了,我要去神庙一趟。”
明明少年之前在老祭司面前抢过了自己的话头,又冷落了自己这么长时间,菲狄斯却一点气都生不出来。他看着对方拿过一旁的伞,跟随年迈的祭司匆匆出了门,纤细的脚踝处有一根小小的筋随着对方的走动时隐时现,一直勾着菲狄斯的眼睛。
暴雨如注,天空电闪雷鸣。
祝瑶刚从柱廊中出来,踏入庭院内,就能感受到强劲的风扑面而来,脚下汹涌的积水拍打过来,整个人前行的时候遇到了一股阻力。
他们家的房子建在较高的地方,整个院子的地势是缓缓向下的。即便如此,院子里的积水都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背,祝瑶完全能够想到那些处于较低地势的民居会是什么样了。
他正想着,天空中忽然传来隆隆的仿佛打鼓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雪亮的银蛇状的闪电划过,像是要将天穹撕裂。周围光线晦暗,一眼望去都是幢幢的房屋的影子。
暴雨,打雷,闪电,狂风,光是听着就觉得危险。周围的能见度还这么低,城邦中的道路又不比现代社会的道路,时常有凸起或者坑坑洼洼,要是在这种时候不小心踩空了摔倒,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
光明神的神庙还距离祝瑶所住的区域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这样赶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祝瑶在心中默默地想。
他紧紧地抱住手中的伞,纤细的背影拢在几乎已经没有作用的伞下,大部分视线都被伞面遮挡住了。祝瑶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积水面上,试图从中分辨出里面是否有凸起的石子或者凹下的陷阱。
因此,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天空之上正在发生的变化。
少年执伞推开门去,瘦削的背影没入密密的雨帘当中,身上的白色希顿在暗夜里好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许是因为走得匆忙,房子的门没有关严实,很快就被狂风吹开。房子内站着的几人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竟然没有一人上前关门,反而目光都追寻着那片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白色。
耳畔时常传来的骇人的轰隆声不知何时停止了,时常划破夜空的凶险的银蛇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没再出现。瓢泼似的大雨原先猛烈地打在房顶上、围墙上和柱廊的顶端上,气势奔腾,犹如千军万马,这会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声音逐渐低下去,开始变得绵绵柔和。
菲狄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从桌边走到了房门边,随后又不自觉地走到柱廊上,眼睛紧紧地追随着那道纤细的背影。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逐渐亮起来,从一开始浓重的铅块,到晨光熹微,再到金光破开云层。
等菲狄斯察觉到的时候,整座城邦已经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在大地上。而他已经站到了院子门边,踩着只剩薄薄一层积水的地面上,正探头望着道路尽头尚未完全被地平线吞没的白色身影。
不仅仅是他,这一片的所有民居中,有的人站在院门口,有的人站在房顶上。无数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向那道白色的身影。
这样纤细的身形,这样雪白的肌肤,这样瘦削的肩头,这样细直的长腿,还有那黑发黑眼。除了那位被神明格外偏爱的奉神少年,又还有谁能有如此的美妙的身姿呢?
是啊,被神明格外偏爱。
城邦中接连下了两天多的暴雨,明明之前毫无停止的意思,甚至还有愈演愈凶的趋势,怎么就在这瞬息之间停了下来呢?天空晦暗,漆黑漫长犹如北方蛮子荒芜的极夜,怎么转瞬间就破开了万道金光呢?澎湃汹涌,将无数地势较低的民居地面淹没的积水,怎么忽然之间就自行退去了呢?
是因为这位奉神少年走出了家门,要赶赴神庙,所以神明特许给他开辟的道路吗?
虽然之前城邦的所有人都知道祝瑶是被神明选中、单独破例的奉神少年,但一个神谕祭司宣布了几句的挑选仪式,怎么能有现在亲眼所见的神迹来得震撼人心?
神明真是太偏爱他了。
不过像这样的人,神明偏爱他又是那么理所应当。
祝瑶并不知道有这么多炽热的目光正怀抱着这样的心思注视着他,又或者说,他知道但是并不在意。
美貌的少年抬起头看了眼天清气朗的天空。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面庞上细细小小的绒毛都照了出来,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可爱。
年迈的祭司察觉到身后的步伐停了下来,转过身一看,就见身后少年的眼中落满了阳光,亮晶晶的,笑容璀璨:“天气放晴啦!”
老祭司被这笑容晃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的面上不自觉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嗯,这是神明高兴了,看来我来找你是正确的选择。不过我们还是要先去一趟神庙,我有些事想问问你,还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祝瑶点点头。
临出发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身后不远处一栋院落的墙角。
那片藏在阴影的角落里,有一块破旧的毯子正朝着这边张望,在祝瑶的目光投过来之前,对方就迅速躲藏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悄悄地从墙角探出来,看到少年已经转身离去,裹着毯子的怪物才迅速溜出来。
怪物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换了个方向。他不受民居和地形因素的影响,直接朝着光明神神庙的方向游去了。
*
祝瑶和老祭司走过道路狭窄的居民聚居区,在不远处的公共广场边爬上了等待的两轮马车。车夫鞭子一扬,马车缓缓启动,很快朝着光明神神庙的方向驶去。
这座马车带有一个小小的车厢,从外面看不到内里。此时雨停没多久,公共场所见不到几个人,因此年迈的祭司思索再三,率先询问道:“祝瑶,你告诉我,前几天奉神仪式的时候,你究竟有没有打开过篮子?”
老祭司的神色十分严肃。他脸上是一道又一道岁月的沟壑,这样肃穆地望过来时,似乎一切谎言都会不攻自破。
祝瑶摇摇头:“我没有。”
他想了想,还是简短地将自己提着篮子进入那条地下通道时发生的事情给说了。
虽然他没有主动掀开篮子,但这不代表篮子里的东西不会来找他啊。
年迈的祭司听完祝瑶的话,面上的沟壑更深了。
祝瑶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好奇地问:“神谕祭司大人,请问篮子里的究竟是什么?”
他觉得篮子里的应该是那只躲在他们家墙角避雨的怪物,虽然对方没有伤害他,但是光明神祭坛上的篮子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怪物呢?
老祭司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和祝瑶的这番对话,不仅没有解答他心中的疑惑,反而让疑惑又多了一条。
老祭司最终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只有光明神才知道。我问你这些的原因,是你后来提出来的那只新篮子也出了点问题。”
祝瑶下意识地追问:“什么问题?”
老祭司答道:“新篮子里躺着一个婴儿。”
奉神的少年(5)
祝瑶跟随老祭司回到神庙所在的区域。
在得知神庙中存在一个婴儿的前提下, 对方没有将他引往祭司们居住的忒瑞翁神庙,而是将祝瑶带向了光明神的神庙深处。
年迈的祭司边走边解释道:“刚才不太方便说,那个婴儿……有些古怪。所以我才将他安置在神明面前, 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件事目前只有你和我, 还有克里赛伊丝祭司知道。”
祝瑶点点头。
他们走上宽阔的台阶, 踏进恢弘的庙门, 绕过光明神守护城邦英勇作战的巨幅浮雕壁画,沿着多立克式柱子围出来的柱廊,来到位于神庙内部最中心的房间前。
女祭司克里赛伊丝正站在房间门口, 听到脚步声,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转过身。在看到是老祭司和那十五岁的少年过来后, 她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扑上前来, 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神谕祭司大人,祝瑶,你们可算回来了!”
克里赛伊丝的惊慌显而易见, 倒让祝瑶更好奇这婴儿究竟是怎么个古怪法了。一旁的老祭司安抚她:“我的孩子,不用再害怕了。奉神之人已经找到, 光明神的怒火也已经停止, 有他在, 我们不会受到伤害的。”
这个“他”, 指的自然是祝瑶。
听到自己被寄予了这样的厚望,祝瑶并未答话,而是朝着房间内走去。克里赛伊丝看到少年毫不停顿的动作, 下意识地想阻止对方, 却被一旁的老祭司给伸手拦住了。
年迈的祭司并未多言, 而是跟着少年一起走进了房间里。
这间房间处于整座神庙最核心的位置,墙壁上没有窗户, 只在四周最靠近房顶的位置开了几排正正方方的孔洞,让金色的光线流淌进来,使得房间在白天有足够的照明。
房间里有一座光明神的神像,同样是用象牙雕刻而成,光明神头戴的太阳金冠上镶满了各色宝石,身上穿着的长袍由金子打造而成。
不过这一座神像比神庙外的那座要小得多,大概只有两三米高。英俊的光明神坐在日辇上,微微低着头,明明是象牙雕刻的眼睛,却好像有目光注视着来人。
神像的底座前放着一只篮子,正是祝瑶先前从地下通道中提出来,又放到光明神祭坛上的那一只。此刻篮子上盖着的盖子已经消失不见,祝瑶往前多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正朝外张望。
这个老祭司口中的婴儿€€€€姑且称之为婴儿,通身的皮肤漆黑,比前两天暴雨连绵时晦暗的天空还要黑得不见底,甚至连眼白、嘴唇和手掌脚掌的掌心都是黑的。
这个婴儿黑得连五官都看不分明,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是血红色的,此刻正直直地望着来人。他一见到祝瑶,就张开嘴咿咿呀呀地叫起来,露出黑洞似的口腔,内里竟然有一排细细的白色的尖牙。但就这样还不够,婴儿一双短短的胳膊也朝着祝瑶伸出,明显是想要对方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恐怖谷效应,明明是同样的配色,祝瑶觉得眼前这个婴儿看起来比那只在角落里避雨的怪物要可怕多了。尤其是那只怪物还体贴他,见到他就会偷偷躲起来,不像这个婴儿,一见到他就要抱。
祝瑶头皮有些发麻,不是很想抱对方。然而就是这一会儿犹豫的时间,那个婴儿竟然翻了个身,一双小手从篮子里伸出来,不太熟练地使用起这具小小的身体,以一种有些诡异的姿势朝着祝瑶爬过来。
这场景看起来更可怕了。
身后已经传来女祭司惊恐的啜泣,随后就是尖叫着奔出房间外的响动。年迈的祭司刚用苍老的声音喊了一句“克里赛伊丝”,就又生生将话断进了喉咙里。
栎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从孔洞中传来,这是聆听神谕的重要依据。老祭司已经聆听了几十年,这声音里包含的情感又是如此明显和强烈,因此他几乎是瞬间就判断出神明此刻很高兴。
虽然这种高兴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老祭司也顾不上女祭司克里赛伊丝了,当即开始认真地聆听。栎树叶嘈杂地响着,神明传递过来的情感中似乎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一些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来似乎都没有其他祭司发现并解读流传下来的东西。
年迈的神谕祭司同时发现,好像随着那婴儿得不到回应的时间越长,这种嘈杂的新的声响越大。老祭司看了好一会儿,又结合平日里所看到的婴儿与母亲的关系,最终得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结论:难道说神明在委屈?!
由于这个念头太过荒谬,它只在老祭司的脑海中过了一下就迅速被摒弃。骁勇善战的光明神,为人类带来太阳的光明神,自诞生之日起就顶天立地的光明神,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感呢?!还是对着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
一定是他解读错了!
祝瑶并不知道一旁的老祭司经历了多少思想上的蜕变,他眼见那个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似乎要发展到大哭的地步,只好心一横,上前一步,将对方抱了起来。
反正这是在光明神的神庙里,他既然如众人所说的受到神明的宠爱,那这个婴儿应该不能对他做什么吧?
而且,又是血红色的眼睛。总感觉和那个人应该也脱不开关系。
祝瑶这么想着,伸手撑住了婴儿的背,将他立起来,顺便擦了擦对方刚刚在地上爬的时候四肢沾到的灰尘。
在得到少年的怀抱后,婴儿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双漆黑的小手努力地抓住对方雪白的、瘦削的肩头。他的嘴巴再次张大,嘴角却往上扬,露出一排细细的尖牙,好像是在笑。
真正上手之后,祝瑶看这个婴儿没有伤害自己,虽然看着还是有些恐怖,对自己笑的模样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内心的抵触一下就消散了不少。
细白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捏了两把,少年的声音像泉水叮咚一样温柔动听:“还挺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