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上去了。”秦€€径直往后花园走,“你让徐行也下来透透气吧,扔他一个人在那儿守着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有护士在呢,不用担心,一会儿我就上去。”
“他让我跟你聊聊,”宋暮云说,“先聊吧,不然他来了也别扭,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毕竟刚才秦€€还挺失态的,他跟徐行又没有熟悉到可以互诉心肠的地步,多少会有点尴尬。
秦€€挑了下眉,“聊什么?安慰我啊?”他笑着“啧”一声,坐长椅上,“不至于。”
宋暮云看了他一眼,在他旁边坐下,“我还以为你下来后多少得哭一场。”
“怎么着,你还打算给我录下来么?”秦€€笑笑,“不过确实得记录一下,毕竟我也十几年没哭过了。”
“真牛,二十岁就十几年没哭过了。”
秦€€笑着往后一靠,仰起脖子望天,长长叹出一口气,“其实真挺想哭的。难受啊,柳年他妈那些话说得我是真难受,胸口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
宋暮云侧脸看他,后者又猛地坐起来,“二十?我靠我才二十岁啊!不是我才二十我怎么就有种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感觉呢?”
他这疯疯癫癫的精神状态让人无语,但话说得宋暮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秦€€虽然才二十,丰富的经历却不像是二十岁的人该有的。
八岁时父母离异;九岁时父亲再娶;十三岁时柳年第一次自杀,他因此近一周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最后硬生生把自己熬进了医院;十五岁时中考失利,由于父子关系太过僵硬,他拿着身上仅有的零花钱就跟朋友离家到外地去闯荡,期间回来那几趟宁可来宋暮云家也不愿意回自己家,因为没赚到钱,没脸见他爸;后来有了点存款,秦父主动提出可以给他投点资,这也算是给秦€€个台阶吧,秦€€借坡下驴,十八岁终于开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店。
他去外地的那三年宋暮云正好在上高中,学校不让带手机,回家又得刷题刷到半夜,基本上俩人也就一周打一次电话聊一下近况,有的时候半拉月不联系都正常。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秦€€问宋暮云最近学得怎么样,柳年怎么样,在学校里适应得还好么……轮到聊他自己的情况就总是含含糊糊的,跟你要么打谜语,要么满嘴跑火车,说什么不用担心,那边自有贵人相助,不然小爷我早回来过我的少爷日子了。
后来宋暮云也问过他那三年都干过什么,感觉怎么样,有意思吗。秦€€起初是转移话题,后面就说别问这个,咱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小子就等着我怎么发家致富吧,到时候你毕了业直接来当我的私人医生,有病就来没病就走,双休还不用上夜班,生活简直幸福得冒泡儿。
宋暮云看他不愿提,就没再问过。不过他觉得应该不怎么样,因为这三年带给秦€€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即使自己经常和他联系,也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好像真的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成年人。
明明只比自己大四五个月,宋暮云却觉得他跟秦€€已经站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能从当年那个觉得世上就没我办不到的事儿、我就是用脚走也能给自己走出一条路来的浑不吝变成现在成熟稳重、能让人心服口服地叫一声秦老板秦总的人,明显是经历了不少难以言说的艰辛。
目前事业一直在稳步上升,柳年的病情也越来越稳定,宋暮云打心底里为他开心,毕竟秦€€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这两件事了€€€€不靠他爹、柳年健健康康。
虽然前者还在努力当中。
结果现在,后者却也......
宋暮云在心里叹了口气,拍了拍秦€€的肩,“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挺辛苦的。”
秦€€怔了下,侧脸看着他,笑了,“那我倒是没觉得辛苦,真的。这一路走来我做的每一件事儿都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人逼我,所以不管过程结局会如何我都认了。”
宋暮云直觉他后面还有话,没出声。果然就看见秦€€顿了顿,垂下眼盯着腿面,声音低低的,“不过刚才,沈阿姨说完那些话之后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累。”
仔细算来,秦€€和柳年认识有十年了,在她身边有个位置也有八年了。
这八年里,秦€€不是没抱怨过,觉得憋屈,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觉得自己就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但那会儿他年少气盛,纯粹是被气的。
而现在,自柳年他妈妈闹了一场之后,秦€€脑子里就盘旋着一个问题:自己在柳年那儿到底算什么?
难道自己这八年为她做的还不够吗?对她还不够好吗?还不能填补她心口的那道裂缝吗?
“我真的......”秦€€皱皱眉,好像打开了心扉,“好他妈难受啊。我发现我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好像还是和刚开始一样远,真的。”
“我甚至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知道一个人小时候留下的阴影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驱散的,所以这些年他抱着的心态就是慢慢来,不急,能抹掉一点是一点。
一辈子这么长呢,大不了就耗一辈子呗,死的那天总能抹干净吧。
结果现实告诉他不可能。那个阴影是抹不掉的,反而可能会越抹越黑。
秦€€突然就觉得有点耗不起了。这种重蹈覆辙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他没那么大劲儿了。
“我一直觉得没必要硬让一个人忘掉承受过的那些痛苦,痛苦都是刻骨的,怎么可能想忘就能忘,那都是跟血液混在一起的东西,顶多就是我已经不在乎了,”秦€€说,“你他妈爱出现出现,即使你天天在我脑子里转也对我造不成任何伤害,因为我现在有我需要关注需要珍惜的东西,那些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式,就是一段儿构成我这绚丽多彩的一生的经历。”
“所以吧,我从没想着让柳年跟自己的童年和解,她那会儿……”他突然顿住,宋暮云不禁看了他一眼,秦€€揉揉鼻子继续说:“她那会儿太苦了。但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一直觉得自己能成为值得她珍惜、能让她因此暂时抛掉那些不好的过去的人。结果我好像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给她的治愈似乎远远不够抗衡她的那些痛苦。可能.....跟她的那三年比起来,我这八年就是屁。就跟沈阿姨刚才说的,她想活就活,不想活了那就这么算了,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想过我该怎么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她需要考虑、值得她考虑的因素。”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宋暮云有点难受。
从感性的方面来讲,他理解秦€€,柳年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出现一次这样的情况对他的打击极大,不管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情绪都是应该的。但站在理智的一端,宋暮云又有点难以接受他这么说,柳年是病人,很多时候行为和思想都被药物和疾病控制着,自身的意念并不是那么坚定,这是他们作为健康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所以秦€€说这话就有点儿过了。
宋暮云不太希望秦€€被短暂的情绪支配大脑,说:“秦€€,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秦€€点点头,声音里都透着疲惫,“我也知道我这么想不对,不应该,我刚才也说了,我做的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从头至尾都没人逼我,说这种类似于在责怪他人的话真挺混蛋的。但现在我发现我压根儿就搞不懂柳年啊。可能她嘴上在跟你感慨今天天气真好,实际上心里想的是也许死在这样的日子也是一件不错的事。那你说,我为了她能放下过去做的这些算什么呢?我那所谓的爱又算什么呢?不就跟达到临界值的气球一样,但凡被稍微碰一下,一眨眼的功夫“嘭”一声就爆炸了,闹出的动静是挺大,但最后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不是。空的。除了我之外就没有谁会在意。”
这话说得太悲观,其中透露的也全是秦€€最最深处的情绪€€€€他委屈了。
其他情绪都能找个承载体,开心就笑,难过就哭,生气就骂……但委屈呢?委屈得有人哄,有人把你的心稳稳地托着,这样委屈才能要么化成笑容、要么化成眼泪。
宋暮云很少见他这样的一面,一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多余说那么一句。明明这种时候他作为朋友最应该做的就是安抚他的情绪,而不是火上添油。
秦€€也是一说完就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用力摸了把脸,笑得无奈,“完了,沈阿姨这一番话把我的原形都给打出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委屈。”
“你想得太悲观了,”宋暮云说,“柳年也是人,是感情动物,谁对她好她心里都清楚,只是表达能力有点欠缺而已。”
秦€€摇摇头。消极情绪占据了理智,思想就像走在一条笔直的大路上,不回头也不拐弯。
“我也没想过她怎么跟我表达,我清楚这对她来说挺难的。”他有些空洞的眼神望着远处,望着一道道蓝白相间的影子,声音有些飘忽,“我现在只想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他们俩走后柳年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徐行不确定她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不过大概率是醒着的,这种时候不太能睡得着,抛去别的因素,就那伤口也够她疼的了。
这一层楼的病房和楼道里面都很安静,徐行坐了好一阵儿了,没见到几个家属,只看到医生和护士在病房间穿梭。
大家看起来没其他科室的那么着急,只是按部就班地定时查看仪器显示的数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床上的病人一只脚已经迈入阴间。
周遭的环境一片宁静,然而徐行的耳边一直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一会儿听着像是风,一会儿听着又像是水流,再仔细辨认,那好像是哪个血管里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徐行歪着脑袋用指关节顶了顶太阳穴,声音又变了,是咚咚的心跳声,还挺有力的,看来坚持运动果然有作用。
吵得不行,徐行从兜里摸出耳机塞上,放了首后摇,将音量加大到脑瓜子都被震得嗡嗡的才退出来,然后点进了医考帮。
一首歌都没听完,耳边的声音又变了,有人说话。这章还剩最后三道多选,徐行一边跟那个听不清在说什么的声音较劲,一边火速点选项。
正确率88%。
一首歌刚好放完,说话声也一下子变清晰了。
“徐行。”刚出电梯的宋暮云和秦€€走了过来。
耳边还是乱糟糟的,徐行缓慢地眨了下眼,笑笑,摘下耳机站起来,“回来了?”
“嗯,刚还在楼下坐了会儿。”宋暮云走近后看着他皱了皱眉,“怎么感觉你脸色很差。”
“有么?”徐行搓了搓脸,“没有吧,灯光的原因估计是。”
秦€€递给他一杯热饮,“辛苦你了徐行,喝点儿热的。”
徐行无奈地笑笑,“秦老板真不用这么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干了什么伟大的事儿。”
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看着窗户。
“一直都这个姿势,”徐行说,“再让她一个人静静吧。你也别绷着,心情放轻松点儿。”
秦€€收回视线,点点头笑着应:“我没什么事儿,挺放松的。”
正说着话,隔壁病房走出来一个医生,看到他们几个脚步停顿了下,最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转身走了过来,“请问是3号床的病人家属吗?”
“啊,”秦€€愣了下,忙笑笑应,一边眼神飞快地扫了下她的胸牌,“是,江医生您好,我是她……哥哥。”
”您好。”江医生微笑着点点头,“按理来说3号床不是我的,我不应该说这些,但刘大夫今天刚好休息,刚才的情况我又恰巧看见了全程,直到现在还心里有挺多想法的,一直犹豫着应不应该找你们聊聊。您看,您接受吗?”
“割腕的死亡率很低,还不到5%。因为动脉埋得深,很难被割到,而静脉和毛细血管靠自身的凝血功能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止血,失血量难以休克甚至死亡的程度……”
“柳年这次割断了桡动脉,失血量近达1500ml,被发现时已经处于重度休克……”
“柳年的伤口长有7厘米,由于未能一次性贯穿,后面又加了两刀,最深至1厘米。造成三根肌腱断裂,两条神经受损……”
“我觉得你们作为患者家属,有必要知道这些信息。”
“我以前是急诊科的,每天都能收到许多割腕的孩子,其实早已经看习惯了,在我眼里那就是一只受了伤的手腕,需要清创需要缝合,除了偶尔感叹一下当代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已经成为严重的问题,心里并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柳年,她的情况昨晚后半夜就在我们科室传开了,因为情况实在太让人痛心,看到她伤口的医护人员没有一个不诧异的、不惋惜的。我不知道你们家属的想法是什么,但从我作为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讲,目前的情况非常严峻,不管你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矛盾,眼下患者的心理健康才是最最需要你们重点关注的问题,而不是对她进行二次伤害!”
“不好意思,我情绪有点激动了……”
还说了什么来着?秦€€脑子有点懵。
他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无意识地往1309走,身体都有点打摆子。
宋暮云看他不对劲,赶快过去捞住他的一条胳膊,“秦€€,你没事儿吧?”
秦€€摇摇头,只问:“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宋暮云有点愣,“什么?”
“我不问是我不敢问,但你清楚啊!”秦€€情绪突然崩溃,转头冲他吼,“你跟徐行撬的门!你跟徐行叫的救护车!你跟徐行在急救室门口等了五六个小时!失了多少血刀口有多长总共几刀!这些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为什么不跟我说!”
“秦€€,你冷静点儿。”宋暮云捏了捏他的胳膊。
“我他妈冷静不了!”秦€€面色涨红,额角的青筋冒起。
宋暮云也有点火大,“这里是医院,你他妈别犯傻逼,有什么话下去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啊秦€€。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说不说,从今以后柳年手腕上永远有一道用三刀才划成的疤。”
徐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也平静得毫无波澜,秦€€却觉得自己的心在跟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跟你说了那伤口能变短或变浅么?那三刀能变成一刀么?流的1500ml血能变成150ml么?”
耳边又吵起来,这回徐行听出来是沈阿姨的声音,尖锐的,刺耳的,刮得鼓膜嗡嗡作响。
那道声音组成的那些话就像是鞭子,直到现在徐行还感觉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抽在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楚又从滚烫的脸颊传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让人已经分不清这股痛意到底是哪儿的。
脸吗?心脏吗?手腕吗?
徐行有点想走,他也觉得自己该走。
但沈阿姨的声音缠住他的脚,他抬不起来。徐行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转身,有没有抬头,有没有看宋暮云,有没有听见宋暮云的声音。
他只知道自己的嘴在一张一合,自己的声音在一阵越来越强烈的耳鸣中变得断断续续。
他说:“是不是一直在纠结柳年为什么不让我们进?我也纠结,明明大家都对她这么好这么照顾她,为什么她就不能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一直让我们担心,难道生病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但我更想知道的是,她刚才闭着眼流泪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在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是在质问,为什么我还活着?”
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还是决定按原本的想法写,秦€€和徐行心里都已经压了太多事儿太多情绪,都是一个能被一句话点爆的状态。
写得很慢,还愿意往下看的朋友们可以囤到完结再看。
◇ 第105章
徐行留下一句“我工作室有点事要处理,先走了”就转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