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游溯心里清楚,这样的表面平静维持不了多久,没有人会对河周的坐大坐视不理。果然,之后一旬不到的时间里,雍国就迎来了一位使者€€€€一位从燕国而来的使者。
这位从燕国涿鹿远道而来的使者名唤“鲜于爰居”,人如其名,是个拥有外族血统的华夏混血儿。燕国主要的国土在幽州,那里长期和匈奴,东胡,朝鲜等外族接壤,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混血儿。
鲜于爰居便是出身于这样一个混血儿家族。他的祖上是东胡贵族,后来投降大晋,成了大晋的子民。祖祖辈辈又娶华夏女子为妻,因此出现了华胡混血的山谷鲜于氏。
燕王易水派出这么个使者也是很有心了,因为幽州和凉州的民风很是相像,当燕王易水派出这个使者的时候,相当于在告诉游溯: “大家都是难兄难弟,自己人别为难自己人。”
果不其然,游溯对鲜于爰居这样驻扎边境,保卫家国安宁的沙场宿将很是尊重,整个雍国对于鲜于爰居都是欢迎尊重的态度,比之前些时日来出使的绿竹璧好太多。
看着整个雍国上上下下对鲜于爰居的重视程度,绿竹璧嫉妒得都要冒酸水了,他忍不住对白未€€吐槽: “这帮大老粗!他们就喜欢和他们一样的大老粗!”
白未€€管杀不管埋: “不像我们绿竹先生,就讨厌和自己一样的文人。”
绿竹璧: “……”
兄弟,你这么说话就不中听啊。
但不得不说,绿竹璧和白未€€都对这位从燕国远道而来的使者非常好奇,因为在传说中,这位鲜于爰居他长得特别的好看。据传闻,鲜于爰居率领幽州突骑在朝鲜逛了一圈,迷得朝鲜王八个公主都哭着闹着要嫁给他,以至于烦不胜烦的鲜于爰居不得不说他有龙阳之好才从朝鲜公主们的包围下脱身。
结果接下来对他示爱的变成了朝鲜王的六个王子。
绿竹璧很想知道他和鲜于爰居到底哪个长得更好看些。
当鲜于爰居进入明兴殿之后,只一眼,绿竹璧就歇了和幽州鲜于公比美的心思,因为鲜于爰居的脸上有一道疤,一道很长的疤,从右侧额头顺着鼻尖一路向下,蔓延到了嘴角。
不难想象,当初鲜于爰居受到的是怎样的危险。
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位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英雄。不过刹那,绿竹璧对鲜于爰居的感情就从好奇变成了敬佩,哪怕鲜于爰居这个时候可能还不知道绿竹璧是谁。
鲜于爰居对着游溯行礼: “外臣见过雍王。”
游溯挥手免礼,问道: “鲜于将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鲜于爰居直言不讳: “为伪周而来。”
“伪周”就是时人对渡河所建立的“大周王朝”的蔑称,从言语上就斥责其为“非正统”,其他对于大周稍微正向一点的称呼则是“河周”。
鲜于爰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送给游溯,说道: “燕王愿与雍王,楚王合纵伐周,事成之后,分割兖州于雍王。”
游溯看了一眼鲜于爰居交给他的信。这封信是燕王易水的亲笔,声明只要雍国愿与燕国,楚国合纵伐周,一旦河周被灭,兖州就是雍王的。如果窦太主或者楚王想抢,至少三年之内,燕国愿意和雍国共进退。
真是个诚意十足的买卖,可惜游溯惦记着燕国的大后方呢,三年之内燕,雍二国共进退?不存在的。不为了山西打起来都算好的。
但是游溯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对,也因为他看得出来,整个雍国的倾向都是出兵攻打河周的。
没办法,谁让渡河这神来一笔实在是太过惊人,豪右们也要考虑万一河周恢复国野制度的消息传到自己的地盘上,自己地盘上的黔首们也想着成为“国人”该怎么办。
散朝之后,游溯单独召见了白未€€,想问问白未€€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当时白未€€只是笑: “合纵伐周,这个说法确实太过有趣。”
战国末期,韩非子对纵横的解释是: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现今鲜于爰居将诸季联合以攻河周称为“合纵”,白未€€不知道是鲜于爰居这个华胡混血儿没有读过《韩非子》还是只是下意识一说,或者只是简单粗暴地觉得燕国,雍国,楚国联合的方向在地图上是一条纵线就应该是合纵,总之,这个说法白未€€真的很想笑。
但是游溯笑不出来: “白先生,你就别寒碜孤了。”
白未€€好奇: “主公是怕了河周了吗?”
游溯沉默。
见到游溯无言以对的样子,白未€€忽然间更想笑了: “《尚书》中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孟子》中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圣人之言却千百年来从无明君贤主践行,臣本以为是这些君主都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臣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历代君主都是黄老后人啊。”
难得糊涂不是。
说完,白未€€再一次笑了出来。他笑得趴在案几上,像是在嘲讽某些人的掩耳盗铃。在这样堪称嘲讽的笑声里,游溯只觉得自己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再红一阵,最后变成一片漆黑。
好半晌,游溯才尴尬地说道: “白先生,你放过孤吧。”
白未€€也是笑够了,这才勉强支撑起身体。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他与游溯的距离。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游溯甚至能够闻到白未€€身上传来的阵阵馨香。
像是八百里秦川随处可见的蒹葭浦,蒹葭欣然,白鹭忘忧。。
游溯忽然问: “先生,孤似乎还没有问过,在先生心里,是如何评价孤的。”
突然之间,游溯就对这个他之前从未曾想过的问题好奇起来: “先生能否解惑?”
白未€€抬起双眸,清亮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游溯: “主公怎么忽然间问起这个问题?”
“就是突然好奇。”游溯的内心复杂无比, “旁人嘲笑越之光不堪为齐国执政,那先生呢?先生是否也在心底嘲讽孤不堪为雍国之王?”
面对这个尖锐到了极点的问题,白未€€撑起了下巴,微微垂下头€€€€他在思考。
他在思考!
他竟然在思考!
一时之间,游溯不知道该闹心白未€€竟然没有立刻否定这个话题,还是应该开心于白未€€也没有立刻同意这个话题。
很好,白未€€虽然没有觉得他并不是不堪为雍国之王,但是到底也没有觉得他确实是不堪为雍国之王。
游溯竟然感觉到了淡淡的欣慰。
烛火在空中明灭,浓淡的阴影在白未€€的脸上不停变换,像是游溯七上八下的脆弱心脏。这一刻,游溯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他渴望听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让白未€€说,说他已经做的很好。
但是他又想让白未€€说,其实他做的还不够好。
他真的很想知道,在白未€€的心底,这个世界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想离白未€€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能进到白未€€的心里去,去看一看白未€€那神秘至极的,至今无人踏足的心底。
但是过了许久,白未€€却只说出来一句: “主公已经做的很好了。”
明明是夸耀的话,但这一刻,游溯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他甚至是有些闷闷地说: “先生又在敷衍孤。”
白未€€摇头: “真心的,主公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君王。”
善于听谏又有自己的主张,不会成为臣子的傀儡;仁政爱民又知道何时应该狠下心肠。游溯肯为政以德,又明白什么叫做慈不掌兵,真真做到了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他已经是一位很优秀的君王了。
这一次,白未€€真心实意: “主公,你真的做的很好了。”
游溯是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离开的,他看上去像是开心,又像是很不开心。
正巧二狗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回来,他看着游溯一脸恍惚地离开,立刻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骂了一句: “狗男人!”
白未€€: “……”
白未€€冲二狗招招手,二狗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到白未€€的脚下,对着白未€€撒娇打滚: “我亲爱的€€€€宝贝,狗爹终于见到你了,这些日子见不到你,狗爹想你想的心都要碎了。”
白未€€毫不留情地揭穿这假的不能再假的话: “听陈纠说,这些日子他都没看到你,你跑哪去了?”
二狗: “……”
二狗低下头: “这个问题不回答可以吗?我亲爱的€€€€宝贝,虽然狗爹爱你,但是怎么会有狗不偷吃呢?”
白未€€恨不得翻个白眼。他低下头,拽着二狗的耳朵问: “你是不是去找渡河了?”
二狗的毛都在瞬间炸了起来。他顿时瞪大了狗眼,不可置信地问: “哪个狗男人对你告密的?”
白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咱俩这关系,还用别人告密?”
二狗心虚: “我这不是想看一看,这个渡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不能只允许你们人类有好奇心吧。”
提起渡河,白未€€顿住了。好一会儿,他问: “渡河……他……”
白未€€忽然间想到这个神神秘秘的人在齐鲁大地做的一系列让人目瞪狗呆瞠目结舌的怪事,问: “他还依旧坚持自己的思想吗?”
二狗点头: “是的,他现在依然在坚持,最适合现在的制度,就是‘共和行政’。”
二狗伸出毛绒绒的爪子拍在白未€€的手上,将他看到的关于渡河的记忆全部传给白未€€。
通过二狗的记忆,白未€€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渡河。他“看到”渡河在齐鲁大地经过怎样的艰难困苦才夺取了齐地的政权,又“听到”了渡河怎样推崇自己的想法。
“上古圣王之时随时承平盛世,但发展至如今,三代盛世的治理手段已然不符合这个社会了,但是‘共和行政’却绝对是最适合现在的制度。”
“没有天子,诸王共同执政,还政于民,听之于民,这样天下,才是对天下人最好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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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么说有的领导招人稀罕。会后总结都能讲一小时的,和麻溜利索来一句不总结了直接散会,这能一样吗,就是都不总结了,为什么还要把玩手机的,打游戏的,睡觉的点名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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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驷€€孔阜
游溯再一次召见了鲜于爰居,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明兴殿的大朝会上,而是在明兴殿的后殿,与会成员除了游溯和鲜于爰居,便只有白未€€一人。
偏殿内的阳光并不明亮,鲜于爰居在下首与白未€€相对而坐,昏暗的光让他们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游溯坐在上首,他干脆利落地说道: “鲜于将军,燕王承诺在事成之后将兖州分与雍国,对于这一点,雍国上下并无异议€€€€我等只有一件事好奇。”
游溯目光低沉,带着些微的压迫感: “你们怎么保证,楚王会与燕,雍二国合……”
“合纵”二字刚要出口,游溯忽然间想到了白未€€曾对他说过的“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顿时心中一阵膈应,便将“合纵”这个词咽了回去。
“联合攻周?”游溯道, “据孤所知,楚王如今未必有能力参与此次会盟。若楚王不参与,雍国身后还有蜀国,只怕未必能安心出兵。若是攻周失败,燕雍二国可都会成为笑话。”
现在河周占据的地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包括整个山东,河北南部以及河济地区。这么大的地盘配上刚刚被恢复国人身份,正气势高昂的河周子民,只怕被匈奴拖住手脚的燕国和被蜀国如芒在背的雍国吃不下,必须要拉上楚国三面夹击才行。
但问题是现在楚国正和窦太主对峙于淮水,一着不慎淮北丢失,楚国可就要面临灭亡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楚国真的会愿意两线作战出兵河周吗?
面对游溯的疑惑,鲜于爰居却道: “还请雍王放心,楚王一定会答应的。”
游溯眯起了眼: “还请将军解惑。”
鲜于爰居道: “楚王不敢出兵攻周,不过是忌惮窦太主而已。但如果窦太主同意暂时休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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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东郡,濮阳】
濮阳,又称“帝丘” “楚丘”,地处河济平原,远古之时曾是以黄帝为首的华夏集团与以少昊为首的东夷集团活动的交接地带,传说黄帝与蚩尤进行的逐鹿之战的战场有一部分就在濮阳。
黄帝死后,颛顼即位,便定都“帝丘”,史称“颛顼之墟”。殷商之时,这里曾是殷商的陪都,西周之时,濮阳被分封给管叔,三监之乱后,帝丘又成了卫国的领土,改名“城濮”,春秋时期晋楚之间著名的“退避三舍”就发生在这里,让卫国国君骂骂咧咧又不得不小心赔笑。
战国时代,商君公孙鞅从这里前往秦国,商君的后人绿竹氏又来到这里避难。
大晋立国初期,帝丘改名“绿竹”,成了赫赫有名的绿竹氏的祖地。晋武帝时,绿竹氏覆灭, “绿竹”又改名“濮阳”。晋崇帝时期,绿竹弁身居从龙之功€€赫一时, “濮阳”又短暂地更名“绿竹”,不久绿竹氏彻底无法翻身之后, “绿竹”就又改回“濮阳”。
如今的濮阳在政/治划分上隶属于兖州的东郡,是东郡的治所。过了濮阳就是冀州的魏郡繁阳县,过了繁阳县,就是雍国的河内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