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不知道拆了多少稻草人之后,漫天飞舞的草絮中,终于显露出一片熟悉的衣袍。
稻草剥离,捆缚着他们的绳子也就松懈下来,咚咚几声,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北昭弟子。皆是腹部鼓胀,满脸青乌。
好在尚有微弱的气息。
温珩挑了个看上去情况最乐观的,蹲下身扣着他的肩膀摇了摇。
“醒醒。”
没有动静。
温珩往他脸上轻轻拍了两巴掌, “再不起床,鬼要来吃你了。”
无事发生。
甚至,那人似乎睡梦中不太舒服,咂着嘴企图在他手里翻个身。
“……”
温珩忽而扯了扯唇角,声音清幽。
“小仙君,要不要来我们桃源村做做客啊€€€€”
“!!!”
那名弟子一震,瞬间,眼睛瞪得像铜铃。
是噩梦!是刻骨铭心的恶魔低语!
但他显然只有身体醒了,意识还在九天神游,只记得昏睡前的最后一幕,也就只能承接着那段可怖的记忆,颤声开口。
“我现在,是已经死了吗?”
不巧,在他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郁明烛的雪白衣袍在禾浪中熠熠翻飞。
而温珩身上海青色的弟子服,落在灰暗的夜景里无限接近墨黑。
于是那弟子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分别落定一会,不负众望地又吐出一个问句。
“你们是黑白无常?”
短暂的默然。
远处立着的白无常执一柄折扇,眸光似笑非笑,没有出声。
而黑无常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错,我们是奉阎王旨意来抓人的,配合从宽抗拒从严,你叫什么名字?”
一语成谶,弟子绝望地闭上眼, “元修。”
“认得元明吗?”
“认得,是我兄弟,他比我先来鬼村,是不是比我死得还早?这饿死鬼投胎的,就非急着吃那一口饭!这下好了吧,又得投胎了。”
元修说着,紧紧闭着眼,企图逃避现实。
看来这就是陪元明去解手,最先遇到陈寡妇的另一个幸运儿。
温珩默了默,手动扒开他绝望的眼皮。
元修:……?
眼前,面容清隽的黑无常一脸怠懒,支着下颌,朝旁边地上四仰八叉的一群人指了指。
“劳驾,点点其他北昭弟子,看看够不够数。”
“够不够数”这个说法让元修的表情更加痛苦,显然不太能面对这种地府全家福的局面。
但默了一阵,他还是颤颤巍巍挣扎要着从地上爬起来。可惜身体虚软,在阴气浓重的稻草里裹了太久,一时间,四肢各有各的想法。
温珩有些看不下去,顺势拉了他一把。
元修礼貌道, “多谢无常大人。”
趁着挨得近,他又多瞄了两眼, “无常大人,您长得有点像我们宗门里的一个人。”
温珩一挑眉, “是吗?你这是在跟我套近€€€€”
元修说, “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温珩脸色一木, “少废话,数人。”
元修乖乖哦了一声,开始在一堆面目全非的弟子里面认脸。
他数了一圈,又掰着手指头,念念有词,最后拧了一下眉, “咦?怎么少了一个。”
温珩眸光一动, “少了哪个?”
元修: “少了……”
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改口, “没少,一个都没少,北昭弟子都在这,齐全了!”
温珩: “……”
元修表面努力维持着从容淡定,内心九曲十八弯。
少了一个,是不是说明阎王的生死册上,有机会能逃出一个?
那他千万别胡乱说话,千万莫要暴露。能逃一个是一个。
元修诚恳道, “无常大人,信我!”
温珩看着他心虚到抖出虚影的手,咂了下嘴, “我信你个鬼。”
元修心里一痛, “我现在不就是鬼吗?”
“……”
温珩沉默了,转而由衷生出几分困惑。
北昭峰到底什么风水。
居然能培养出这么多天赋异禀的卧龙凤雏。
元修很努力地琢磨着,还要说些什么才能让黑无常信他。忽地一阵寒风吹过,矮矮的青禾扑簌作响。
不远处走来一道影子,一步一步,僵硬呆板。
元修瞳孔一缩, “那边…”
不远处的怨鬼扛着锄头,或许原本只是想给新苗松松土,却倏地一顿,察觉到了这方土地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浑浊的鬼眼镀上一层诡异寒光,村民一抽一抽地拧动着脖子,缓缓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那一瞬间,即使元修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也忍不住再一次毛骨悚然,惊慌地想要往后退避。
然而下一秒,身披雪衣的“白无常”忽然动了。
五指一收,凶悍的罡风扫过,狠狠拽着那鬼村民到了眼前。匀长的手又向下一扣,不留任何余地,灵力交织成禁制,如万斤重枷落下。
白衣的无常仍旧是那副慢条斯理,温润出尘的模样。
可怨鬼已经被悍然的灵力压进泥地里,再难动弹分毫,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好熟悉。
这样泰山压顶般,强悍又霸道的气势,似乎在哪里见过€€€€
元修细细回想,猛然心头一惊。
那天的善恶台,刚出关的明烛仙君就是用这么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把在场众人压制得丹田滞涩,呼吸困难。
没想到地府里的白无常,章法居然跟明烛仙君如出一辙,真是好有缘分……
元修:……
元修:?
稍等。
他定了定神,凝眸看去。
薄雾中刀刻温玉般的面容,修长挺拔的肩背,以及那眉目间浅淡又深长的笑意,分明都跟明烛仙君别无二般。
半晌,元修天赋异禀的脑子终于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所以他根本就没死,眼前这两人也不是什么黑白无常,而是明烛仙君和他家那废物亲传€€€€
再稍等。
记忆中自己口中吐出来的句子震耳欲聋: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口中的废物就离他一步之距。
而“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师尊收拾完怨鬼,不疾不徐,笑吟吟地转了过来,。
“……”
元修的脸色变幻莫测,最后安然宁静地合上眼,一副洒家这辈子不如到此为止的释然模样。
地上的怨鬼不再挣扎,没了动静。
温珩问他, “还活着吗?”
元修声音虚弱, “怨鬼是死的,我也可以是。”
“……死前先告诉我们到底少了北昭哪一位弟子?”
元修这回不三缄其口了,睁眼道, “大师兄不见了。”
听到这个答案,温珩的情绪出乎意料的稳定。
好样的。
崇炀,又是崇炀。
次次遇到计划外的事,次次都和这人有关。一个负责给男主拉爽度的炮灰,能不能不要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冷静,乃至静过了头,有种内里早就疯癫了的美感。
元修觉得有必要小声插话: “其实,我有一个猜测,有点麻烦,有点难办,有点荒谬,也不知道对不对。”
“那你还说个…”温珩闭了闭眼。
罢了,不要跟小凤雏计较。
“那你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