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侍道, “哦,说来也怪,这条航路荒僻,一个月才出一趟船,坐船的也没几个。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有一批客人将全部厢房包下,只剩这一间。若要坐船,不得不委屈您二位同住。”
“至于那边的另一位客人……”
船侍一顿,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
另一位客人长得虽然好看,可气场却太强了些。一身墨金锦服,垂着眸子睨人的时候,能让人从脚底凉到天灵。
眼前这位白净文弱的小公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不过他们这是艘黑船。
海上嘛,就算弄死了一两个,丢进海里就是。
这么想着,小船侍半是哄骗半是安抚道: “您不必担忧,里面那位客人除了不喜吵闹外,没什么不好相处的。”
……
船侍合门出去了,地板随着海浪微微晃动着。
温珩抿着唇,眼底惊疑不定。
方才刚一踏入厢房,就有一股浅淡幽邃的沉香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涌入心头,他差点心跳骤停。
事情总不能……这么巧吧?
温珩一直紧盯着对面。
直到大浪下,船身一个晃荡,将靠窗的珠帘晃开了一隙。
那边的衣桁上,静静搭着一件玄色暗红的外袍,领口压着张扬的金线,腰封还嵌了朱砂色的玉石。
这么短暂的一眼,让温珩心头松了松。
应该是他多心了。
明烛仙君一向喜爱白衣,出门在外,应当不会穿得这么张扬。
况且天下这么大,何至于两个人就能撞上呢。
温珩放下心来,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木匣,木匣打开,苦涩草药味弥漫€€€€
阴阳见灵草。
当时崇炀转达忌口时,尚且带着一身酒气,自己的舌头都捋不明白。
“哦对了,她说,热的话,喝茶喝水都行,但千万别喝酒,否则……就,就怎么来着?我也忘了。”
“总之你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吃药,免得出了事,被人钻空子一刀杀了,或者做出什么丑态,丢人现眼。”
温珩点头, “我懂,假酒害人,服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说完,顿了片刻,又诚恳问: “我有生之年,能听你这张狗嘴里吐出一句好听的话吗?”
崇炀回复: “事真多,滚犊子。”
……
他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吃药的。
可这一路紧赶慢赶,哪有时间找没人的地方玩自闭。再等到了南海……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算来算去,也只有趁着今晚。
反正对面是个没什么动静的闷葫芦,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阴阳见灵草入口化作一股灵息。
外面夜色深了。对面也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估计早就睡下了。
温珩侧身躺在榻上,清晰感受到体内灵力运转。
那些积淤许久的藤毒再被一点一点消化吞噬,经脉逐渐通畅,灵力逐渐纯澈。
以及腰封里面那半块墨黑碎玉在隐约发烫,如同积蓄着什么力量,将要磅礴而出。
他闭着眼睛,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隐约想起许久之前,天空铺了一层火红晚霞。
……
随云山桃花开得绚烂。
他倚在树上,揽着一壶酒喝,沧浪衣摆随着风飘飘荡荡,四周落花遍野。
青临和青川在树下拢着袖子下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郁公子好久没回来,我都有些想他了。”
“嘁,你是想郁公子,还是想郁公子的桃花酥?”
“你敢说你不想?”
“我……我是替仙君想一想。仙君数月都没吃到桃花酥了,肯定十分想念。”
树上的仙人睨过来一眼, “你们两个嘴馋,别捎带上我。”
两个小童子蔫蔫, “……哦。”
他俩安安静静下棋,本以为方才那个话题就算结束。
半晌,忽而又听树上一声轻叹: “他自有他要回的地方,怎会长久留在随云山。”
仙人说得极为轻缓,转眼声音尽数消散于浸着花香的风中,也不知是在跟他们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落下一子,青临抬头望去一眼。
树上仙人神色淡淡,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几个月前,郁公子走得无声无息,没说去处更没说归期,他和青川都失落了好一阵子。
唯独仙君一直都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丝毫异样。
好像那人来了又走,只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短暂插曲,让平静无波的池水生出几圈波澜。
但点到为止,水过无痕,留不下一点痕迹。
只有那天,青川无意说了一句, “今年随云山的桃花,似乎比往年繁茂。”
他才见仙人落笔一顿,纸上晕开墨渍。
那双狭长冷淡的眸子低垂,鸦色长睫遮掩了眼底微妙的情绪,没让任何人察觉。
他方才知,世上能让清心寡性的玉珩仙君“在乎”的人与事虽不多,可郁公子早已跻身于中,甚至至关紧要。
天色渐渐黑了。
玉珩将一壶酒喝尽,绯色面颊染上醉意,就在星月雾岚间沉沉睡过去。
明日的随云山,应当也是远离尘嚣,清净得没有丝毫烟火气。
就像在那人来之前,他所度过的,所习惯的千百年漫长岁月一样。
青衣仙人带着几分凉薄无趣的笑意阖眼入梦。
却不料等再睁开眸子,大亮的天光中,陡然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那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微微低头看向他,下颌被镀上一层光晕,唇动了动,大抵是在说, “好久不见。”
€€€€无论再怎么压抑含蓄,那句微沉沙哑的话语中滚烫的思念无所遁形,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穿。
明明是久别重逢,可不必多问离别的缘由与因果。
仅仅目光相触,便似捅破了破晓时分的窗纸,那些曾经没有言说的思绪尽可放肆地宣之于口。从此长夜消散,天光乍明。
于是仙人带着宿醉的怠懒,心照不宣,哑声回了一句, “明烛,我亦十分想念你……”
……
温珩陷进回忆里,梦呓似的低声。
不知不觉就将梦中之言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帘子那头“当啷”一声。
像是惊愕之下,不慎摔了什么杯盏。
这一声又惊醒了温珩。
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不适的燥热感来得无比汹涌。
温珩没空管隔壁的闷葫芦为什么惊愕摔了杯盏。
他浑身发软,跌跌撞撞下了床,一心想扑到桌边倒水喝。
船上的水给的很吝啬,就那么一小壶,还配了个不到巴掌大的杯子。
他急着喝水,仰头就灌。
“噗!咳咳咳€€€€”
然后扒着桌子猛地咳嗽。
这根本不是水,是酒!
船上淡水不易储存,送过来的是船家自己酿造的米酒!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运气一向很稳定,稳定倒霉。
几乎是片刻,体温迅速上升,浑身血流加速,藤毒的寒凉和烈酒的灼热在体内抗衡,两股气流你死我活地打起架来。
他手中壶也摔了下去。
随着“咚”的一声。
帘子那边忽然应声而动,一道人影急促地挑开珠帘,到了面前。
温珩只来得及看到面前描银的锦靴和玄色衣摆,就被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他急促呼吸着,下意识五指一拢,攥紧了那人的衣襟,戒备道: “谁……”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别说话,喝水。”
郁明烛把他放在床上,又从腰间解下水囊,拖着他的头给他喂了几口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