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明烛不知这是天罚与系统叠加的效果,但他的心脏在剧烈收缩,如同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怎么会这样……玉生……怎么会这样……”
短短片刻,温珩的双腿也变得透明失力,不由自主往前一倾,落进郁明烛怀里。
郁明烛生平头一次如此茫然失措,好像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诚惶诚恐收紧手臂。
似乎只要他抱得再紧一点,怀里的宝贝就不会让人抢走,就能幸而留在这个人间。
但事实上,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怀中温度的流逝。
透明之色侵染全身,温珩双眸涣散,却依旧执拗地抬了抬下颌。
于是郁明烛低头去与他接吻。
相碰的刹那,怀中仙人于一瞬间化雾消散。
南浔郊外,血湖边上。
四野风声寂寥。
郁明烛的血肉在飞快破碎又重塑,系统帮他剐去死肉,剔去旧骨,这样的痛楚无异于撕心裂肺,千刀万剐。
可是他似乎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垂眸望向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沉静得如同万事太平。
“玉生……”他试探着轻唤, “玉生?”
没人答他。
那人如同根本不曾存在一般,消失得全无痕迹。
此时的临丹阙内。
狂躁的活死人蜂拥成群,在烈火中挥舞着扭曲变形的四肢,凶残狰狞地朝人群扑咬。
乍然,几声清冽琵琶音试探般散入热浪,又很快连贯成曲。
就如同穿透黑暗的一线光芒。
琵琶乐在这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烈火中回响,流水般潺潺泠泠,裹着一股温和灵力,抚平所有狂躁的戾气。
成群如山海的活死人群安静下来,呆驻在原地,任由烈火灼身,烧至灰飞烟灭。
临丹阙四周一道水墙耸立,直入云霄。
长尾鱼影手持三叉戟,踩着巨浪结出法阵。
洪水倾泻而下,席卷整座临丹阙,连带着烈火,活死人一起吞噬,浇筑成琥珀似的一座海底死城。
与此同时,无人可见的幽暗地底,灵池中散开一团血雾。
再无声息。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很快又是百年。
佑宁城治理有方,周遭非但无邪魔作祟,反而因千忌庇护而少有精怪魑魅侵扰。
百姓逐渐聚拢于此,形成大大小小共十二座城池,称之“佑宁十二城”。
人们再提起千忌时不再一口一个魔头,改称佑宁城主。还有些尊崇他的,直接叫他千忌帝君。
佑宁城没有了纷飞的无因花,但却能种各式各样的花草。许多邪魔新鲜的很,将佑宁城内边边角角都种满了花。
一到了春夏时节,百花齐放生机盎然,看得人眼花缭乱。
唯有思无涯一隅,只桃花一种,繁茂明艳地栽满院落。
€€€€百年前,千忌帝君夜半醉酒,闹着说仙哭殿这个名字不好,不吉利,要改一个。
宁大人瘫着脸问改成什么,仙乐殿?仙笑殿?仙哈殿?
帝君真就坐在瓦顶上琢磨了一整夜,末了天亮时,翻身下来挥毫泼墨,改成了思无涯三个字。
宁大人背地里总是跟人说,酸死了,还不如仙哈殿。
千忌帝君坐在思无涯的屋顶,怀中揽着一壶桃花酒酿,百无聊赖地喝酒赏花。
月凉如水,那道身影随意落座,自成矜贵之资,却也显得无限孤寂与落寞。
郁明烛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膝盖。
这百年来他将无禁城打理得妥妥帖帖。
外面那些人间的宗门,原本对他恨之入骨发,如今不敢贸然来惹,原本看不上他的,也有不少主动结交。
他收拾了几波故意找茬的,清理了一群心怀不轨的,又剿灭了之前饲养邪魔满足私欲的。
他可以放心地把大多数政务推给宁渊。
宁渊有时候被那群魔首折腾烦了,冷脸问他,你是帝君我是帝君?
郁明烛不甚在意,笑着说:名号而已,你想要就归你。
他看着无禁城一日比一日太平盛大,百姓安居乐业,看着人间一年一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看着新生儿呱呱坠地,转瞬之间垂垂老矣。
漫长的岁月里,他见日月星辰如仙人的水画眉眼,见山川河海似仙人淡青的衣袂,见云雾岚霭像仙人翩飞的广袖。
他见世间万物,世间万物都是相思无涯,离愁断肠。
他难得又去了一趟埋骨地,坐在堆满白骨的荒岭上,心魔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望向怀中整洁如新的玉尘长剑,忽而恍惚地想€€€€
这没有玉生的人间,日复一日,真是好没意思。
埋骨地平和静谧,仿佛时间都凝滞于此。
他的指尖不知不觉抹上银白剑梢,眼底浸了几分思忖的向往。
“郁公子,许久不见。”
突然,一道慵懒娇媚的女声传来。
郁明烛一惊,转头看去。
一位褐纱衣灵蛇髻的貌美女子抱臂倚着一截枯树,眉眼倩兮含笑望过来。
“谢娘子?”
郁明烛扬了扬眉梢,迅速收拾好神情和玉尘剑,眨眼之间,又是那个从容镇定的千忌帝君。
“谢娘子怎么会来这里?”
但谢娘子眉眼生得吊起,如狐狸一般,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人,总有种看透人心的能力。
她笑道: “郁公子相思成疾,我若再不来,世上恐怕就多一对苦情鸳鸯阴阳两隔了。”
苦情鸳鸯……阴阳两隔……
哪里来的阴阳两隔?!
那一刹那,郁明烛的心跳仿佛从未如此剧烈过。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拢紧,关节掐得泛白, “谢娘子这是何意?”
谢娘子指尖缠绕着一缕头发, “郁公子,告诉你个秘密,可别太惊讶……你可知天道,究竟为何物?”
……
郁明烛试过很多次。
他塑一尊玉身,发现找不到魂魄。他再想办法敛魂,又想起那人该算是已经魂飞魄散。
每一种细微的可能性都被扼杀,只剩下漫长的死寂和绝望。
可是忽然有人对他说,世间事无奇不有。
有书外之人可轮回于现世,也有书内之人挣扎长出血肉,有已死之人穿越时空重获新生,也有生于天地者与万物同寿。
还说,萧长清自己的肉身死了,可他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困在一具傀儡的胸膛里,被镇压在杭镇海域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生不死,只配沦为无用弃子,天道懒得再投注精力。
没有了天道的桎梏,纵然身为书中客,亦能于文字挣扎中生出血肉,破茧重生。
或许……
会有仙宝捕捉一缕主人的残魂,温养百年,再次凝聚成型。
思无涯院落里。
郁明烛将手印在玉尘剑上。
再一睁眼,已经站在一片繁茂桃花林中。
这里很像昔日的随云山,十二里桃花明灼夺目,暖阳在绚丽的花海之间投下斑驳叶影。
一切如旧,仿佛只要他再走几步,走过这一片遮蔽视线的枝叶,就又能看见青衣仙人眠于树下,春风拂过,簌簌桃花落满衣衫。
郁明烛满心期待,又因为期待而疑虑丛生,举步不敢前。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颤着指尖拨开眼前枝叶,凝眸朝那花树下望去€€€€
空无一人。
花落依旧,叶影如故。
唯独没有他穷尽碧落黄泉想见之人。
或许书中时空一说太过荒诞,本就当不得真,只有他愚不可及,竟然真的生出几分痴愚妄想。
那一刹那,明明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郁明烛仍是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凝固不得流动。
忽然自树梢传来一声轻笑。
轻得如同转瞬便散入风中消失不见,可郁明烛仍旧听得真真切切。
心情几度大起大落之间,他的思绪早已麻木僵滞。这会儿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竟然一时忘了反应。
片刻,他如同意识到什么,近乎惶然惊慌地转身抬头。
树上倚坐的仙人青衣渺如云雾,长垂睫羽被暖阳镀上一层金边。
仙人含笑,轻轻巧巧地将手中一支桃花抛过来,正好落入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