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是生人鱼的气,也不是故意不理会人鱼。
而是感觉自己丧失了一切沟通交流的兴趣,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就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说话,漫无目的地放空自我。
人鱼出去用贝壳装了些水,摆放在云溪身边,然后坐在枯草堆上,陪着云溪。
她期待云溪能像往日那般,拉着她,要出溶洞,要到外面走一走。
可云溪没有,她像一朵缩在角落里自闭的蘑菇,在洞中枯坐了一整天。
人鱼陪了她一天,傍晚才出去,捞了条鱼吃。
鱼肉留了一半给云溪,云溪没有碰,人鱼又去外面摘了些新鲜的野果,带回洞中。
那种野果颜色像是西瓜,绿色的,椭圆状的,外形又有点像南瓜,有棱和槽,但是才手掌般大。
人鱼把摘到的野果都塞到云溪怀里,云溪看着这个在现代文明社会里常看到的瓜果,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是在慢慢回过神来。
见云溪有反应,人鱼高兴得咕噜了一声,锐利的指甲沿着棱槽划开那个的野果,划成两瓣,然后抓过她的手,放在她手掌心上,像是让她快快吃一口。
云溪迟钝地看着掌心的瓜果,淡红色的瓜瓤泛着白,真的很像西瓜,于是,她低头吃了一口。
很涩,没有多少甜味,味道闻起来也像西瓜,但像是没熟的西瓜,吃进嘴里那种瓤瓤沙沙的口感,多么的熟悉,云溪的心绪泛起一丝涟漪。
于是,她把一整个巴掌大的瓜果都吃下去了。
人鱼兴奋地用尾鳍拍了一下她的脸颊,像是在轻轻抚摸她的脸,然后用尾巴圈住了她的腰,她以为她的病情好转了。
虽然她不清楚,云溪这次又生了什么病。
但她似乎明白了,云溪一生病,就吃不下东西,吃不进肉类,只能吃些野果。
云溪目光淡淡,看着人鱼,放空的理智和思绪逐渐在回笼。
她好像又有了集中精力思考的能力。
她觉得,今日的人鱼好似完全忘却昨日两人间的不愉快,又在一心一意哄她开心,给她送各种食物。
一切行为,发生得自然而然。
没有人类之间,关系短暂破裂后的修复过渡期。
她昨夜忧心忡忡的,什么微妙的平衡关系被打破、什么惹怒、不再被呵护,在人鱼这里,好似全然没有这些概念。
人鱼一切如旧,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地改变。
云溪忽然很好奇,昨夜,人鱼是怎么度过的呢?她会不会有什么心理活动?
应该不会有吧……
动物们没有人类这般百转千回的心思。
那,鱼的记忆,是不是真的传说中那般,只有7秒?鱼的亲戚,人鱼,是不是也这么擅长遗忘。
如果是的话,那她好羡慕。
她很想拥有人鱼这般,能够快速遗忘昨日不愉快的本领。
这样,每一天起来,都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不会沉湎在过去。
人类的大脑,拥有强大的记忆力,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幸福的人,从小就在脑袋堆积幸福快乐的回忆,伤心黯然时,随便在脑海揪出一段回忆,都能感觉到治愈和温暖;而像她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在脑海堆积了大量不太愉快的记忆,回首过往,只觉心酸悲戚。
没有半点治愈能力不说,反而像是个情绪黑洞,不断吸引吞噬她的能量。
这一天,是沦落荒岛的第二十七天,云溪只进食了一个野果。
人鱼觉得云溪昨晚只是生病了,所以不太爱搭理她,也不爱吃东西,今天,云溪好转过来,晚上,两人又可以一块在旱洞栖息了。
晚上,在枯草堆上躺下后,人鱼抱着自己的尾巴,塞到了云溪的怀里,想让云溪抱着她的尾巴睡觉。
云溪犹豫了会儿,接受了,抱着她的尾巴末端,就像抱着一个冰冰凉凉的玩偶那般,沉默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这一夜,她没再失眠,一觉睡到了天亮。
*
第二十八天的上午,云溪努力鼓起精神,跟着人鱼出了溶洞。
生理期已经完全结束,心里没有了窝在溶洞里的借口,她应当振奋起来,继续想办法获得救援,继续干活。
其实,从前在农村,好像不管是不是生理期,都要下田干活。
明明日日努力劳作,日子却还是过得很艰苦。
农村的日子,偶尔回忆起来,似乎小桥流水人家一派诗情画意,实则祖祖辈辈守着一亩三分地耕种,一代代人轮回着相同的命运,尤其身为女性,没有半点平等可言。
她一点都不愿意吃那种苦,她渴望被平等地对待,哪怕不是绝对的平等。
如今,却像是生活在报复她一般,她又过上了仰人鼻息的日子。
人鱼对云溪暂时的振作感到很兴奋,主动带着云溪,去了海边玩。
到了海边,云溪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太愿意动弹了。
振作的效果太短暂了。
心里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和她说:不能这样颓丧啊,要去找事情做啊……
另一种则说:没关系的,再懒一天,也没关系的,反正结果都一样,饿不死,回不去……
云溪心中的天秤,逐渐向第二种声音倾倒。
她不再捡石头摆求生信号,不再去丛林中寻找熟悉的植物,也不去捡柴火试图再次生起火来。
她就枯坐海岸边的一块黑色礁石上,吹着海风,眺望辽阔无垠的蓝色海平面。
人鱼在浅水中嬉戏。
云溪望着水天一线,有时神思恍惚,竟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只帆船。
她猛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再一看,海平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是海水和蓝天。
她失望地坐下,继续看着海平面发呆。
恍惚中,又看见了母亲的脸庞。
云溪想起上船前,接到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母亲打来的。
印象里,母亲对她比父亲对她要好一点。
云溪一直记得,一年级的时候,母亲刚怀上弟弟那会儿,回乡下养胎,有一回母亲牵着她的手,路过一家杂货店,云溪看见里面的玻璃柜中,放着一种叫“面包” 新鲜玩意儿,看上去很好吃。
在那个年代的穷乡僻壤,那个焦黄色的、底部松软绵白的面包,真的可以算得上是新鲜玩意儿。
她站在玻璃柜前,看了很久,鼓起勇气和母亲说,想要一个。
母亲看了看价格,什么都没说,牵着她走了。
中午回到家,她赌气说肚子疼,没吃饭。
到了下午,课间休息时,却听见她同学喊她出去。
走出去一看,母亲手里拿着那块面包,微笑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温情。
那是弟弟未出生之前,她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情。
弟弟出生后,父母所有的爱,好像都倾注给了他,她则被遗忘在了一边。
后来,家里有了点钱,买了房,她的父亲有严重的重男轻女倾向,直接告诉她,女儿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死后进别人家的祖坟,家里的房子都是留给她弟弟的。
她的母亲,其实也重男轻女,只不过表露得没那么明显,委婉告诉她,家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哪怕嫁出去了,也一定会留一个房间给你。
一个房间,呵。
云溪没有把母亲的话当真,她只想将来,与自己的女友,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
尽管心中有了这个决断,大学毕业那年,云溪听说母亲得了癌症、父母炒股赔了房子后,犹豫了许久,还是选择放弃升学保研的机会,入职了一家外企医药公司。
她的学习成绩很好,身边人都劝她继续深造。
可是,她更希望先赚钱,挣了钱后,带母亲去看病、动手术,至于自己的从医梦想,晚一两年去实现,也没关系的。
她当时就是这么觉得的。
对家庭和母亲的眷恋,真的没那么容易彻底割断,反反复复,拉拉扯扯,始终狠不下心,去决裂,反而会不断地渴望随着岁月增长,父母能够多爱她一些。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是一个有点缺爱的人。母亲只要曾经对她有过一点的好,她就会记挂很久。
刚学会赚钱那会儿,她也会想回报父母,每个月都给父母打一笔钱,企图用金钱勾起父母对她的关心,获取一点爱意、一点情绪价值。
可这点爱意,抵不过父母听见她出柜时的雷霆暴怒,犹记那时,父亲抄起手边够得着的一切事物,将她砸得满头鲜血,怒吼着丢人现眼,要打死她;母亲则哭着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这样是不正常的,能不能改回来。
可她真的改不了啊。
于是,她下定决心,与原生家庭决裂。
父母开始逢人就说她自私、不孝。
久而久之,她就成为了亲戚口中,一个冷漠自私、离经叛道的人。
那就当一个冷漠自私的人好了,总好过被孝道绑架,付出得不到回报。
断联后的第三年,云溪在登船前,主动接到了母亲主动打来的那通电话,心绪不可避免地有所波动,开口第一句喊“妈”,声音都在发颤。
她以为母亲听说了她和前女友分手的事情,想要关心关心她,问问她愿不愿意回家。
不想,母亲只是哭着和她说,弟弟专升本,要交2万多的学费,问她能不能帮弟弟出一下学费。
云溪什么都没说,报复般,直接挂断了电话。
当初重点高中一千多的学费,她的父母不愿帮她掏,如今弟弟上学要2万多的学费,却想到了她。
她其实只想要一点父母的爱,为何就这么难呢?
不过,没关系,很难获得的东西,她干脆不要了,那时,她觉得自己还拥有前女友的爱。
她想与她的女友,共同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可她那么辛苦,那么小心翼翼维持的感情,被世俗轻轻一推,就倒塌了。
真应了那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过,这也没关系,失去爱情这件事确实深深打击到了她,但还没有彻底打倒她,她知道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的哀伤。
分手后的这一年,云溪一直在重新规划自己未来的生活。
她要继续求学,捡起自己的专业,读研,读博,从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