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沧月坐在月光下,一边欣赏夜空中的星辰,一边剥毛豆,香味引来了其他人鱼的围观。沧月连夜和它们去森林里摘了一大把回来,云溪哭笑不得,烧了五六个小泥炉,煮了一锅又一锅。
最后就是,一群人鱼,几乎人手一碗水煮甜豆,围坐在一起,€€€€€€€€,用指甲轻轻划开豆荚,小心翼翼,取出里头的甜豆吃。
见它们这般喜欢,云溪便在山洞前撒了些种子下去,每日浇水,常常施肥,试图人工种植一些,省得它们每次都跑森林里去摘。
豆类植物人类吃了也有好处,云溪试图开发其他的吃法。
她有点想吃饼一类的食物。
她剥了许多豆荚,攒了一小盆甜豆,用水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豆子软化,一捏就碎,她放到自制的石磨盘上,用石棒碾来碾去,将那些泡化的甜豆碾成颗粒物后,装到碗中,加了点水,揉面团似的揉上小半天,然后放点碎肉和切碎的葵菜,摊成巴掌大的馕饼,放到陶板上烤。
烤熟后,沧月看着那个奇奇怪怪的食物,鼻翼耸动,嗅了嗅味道,不愿食用。
云溪用木头筷子夹起,放到嘴边尝了口,差点没吐出来。
有过挨饿的经历,她硬是把整张烤饼吃进了肚中,不舍得浪费半点食物。
吃完,她擦了擦嘴,面色如常,说:“还行,不是特别难吃。”
话虽这么说,自此以后,云溪再没折腾过这些甜豆,都是老老实实煮了吃。
面饼不太容易制作,她想,今年稻谷成熟时,或许可以尝试制作一下米饼。
*
往年的九、十月,云溪都会手脚不停,忙着采摘野果,制作果干和熏肉,还会大量囤积柴火和动物皮毛,对即将到来的冬季胆战心惊,生怕又出现什么意外。
感受了大陆去年冬季的气候,今年,云溪不再大量囤积食物,而是满心满眼期待水田里的稻谷,早日成熟。
沧月反而自觉地背起草篓,早出晚归,采摘野果,摘回来后,还知道洗干净,放太阳底下脱水晒干。
云溪笑着夸赞:“哇,你现在变得好勤快呀。”
得到夸奖,那条人鱼咕噜了一声,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又将自己的脸颊凑近。
云溪重重亲了她一口。
可勤快不到两天,见云溪松懈,她便也松懈了,每天外出狩猎时,顺便摘点野果回来,结束狩猎回到山洞后,她便不愿再次外出打猎或采集了,而是懒懒散散地陪云溪。
云溪在稻田里除草,她在湖里懒洋洋泡澡;云溪在菜地里种菜,旁边的淼淼还会去捉一捉老鼠,她就在旁边的地上打滚,磨尾巴上的鳞片,或者摘一片云溪栽种的菜叶子在嘴里慢慢地嚼。
她几乎从不离开云溪的视线范围,云溪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存在。
到了十月,天空中的鸟雀,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云溪白天会带上淼淼去水田里守着,让淼淼扑杀那些想要啄食稻谷的鸟雀,还会让沧月发出威胁的鸣叫声,驱散那些在水田上方盘旋的鸟群。
夜晚,她在湖边点燃了篝火,守到半夜。
过了几天,她直接在湖畔搭建了个临时营地,夜晚她和沧月就睡在营地中,陪伴水田中的稻谷入睡。
这般严防死守,到了十月下旬,云溪摸着水田里沉甸甸的稻穗,总算松了一口气。
不比后世的优良基因,眼前的水稻一成熟就开始自动脱粒,云溪早早备好了镰刀,戴上草帽,在水田里弯着腰割了一下午,到了傍晚,几乎累得直不起腰来。
稻谷收割完毕,却还不能直接食用,还要经历晒谷、脱粒、脱壳等程序,才会成为香喷喷的大米。
云溪虽用过脱谷机,但不懂如何制作,便采用最原始的脱谷方式€€€€抱起一大束晒干的稻谷,用力拍向一块木板,稻穗上的谷粒随之脱落,散落一地。
这种力气活,她会不客气地招呼沧月过来帮忙。
沧月偷尝了几粒稻谷,就着稻壳吃的,她觉得味道很一般,她不太理解云溪为何青睐这种食物,但只要云溪喜欢,她就什么都不说,埋头帮忙脱谷。
她抱着稻束,拍打得木头乓乓作响,云溪在一旁,用刮板将地上散落的稻谷刮到一起去,直到刮成了一座膝盖高的小山丘,云溪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这座小山丘,就是她今年的收成。
她精挑细选,挑了一天,挑出一罐个头较大、颗粒相对饱满的稻谷,作为来年的谷种。
剩下的稻谷,便是进行最繁琐的脱壳工作。晒干后的稻谷,还要放在锅里,不断翻炒彻底脱水,然后倒入有凹槽的地方,捣药一般,用木棒来回捶打脱壳,这一步骤,乡下称之为“舂米”,最后,还要用簸箕筛掉那些脱落的谷壳。
这样得到的米粒,不像现代的大米那般,粒粒分明洁白剔透,它们稀碎且粗糙,还夹杂着一些没能筛出去的谷壳。
但,足够了。
云溪将先脱好壳的一碗米,洗了又洗,然后倒入事先烧制好的专门蒸饭的陶器中,加水,开蒸。
等待饭熟的这段时间,她在泥炉边上走来走去,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沧月还在一旁帮她舂米,云溪让她只用一点点力气就好。她的力气太大,容易把那些稻米捣得太过细碎。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云溪熄了柴火,把沧月一块喊到泥炉边上,见证熟米饭的诞生。
陶器被烧得滚烫,她急着揭开盖子,伸手去碰,被烫得嘶了一声,连忙捏住沧月的耳朵,给自己的手指降降温。
沧月对着陶器不停吹气,试图帮她吹凉一些。
她笑了笑,既笑自己着急忙慌,也笑沧月鼓着腮帮子帮她吹气的模样,十分可爱。
她克制住激动的心绪,四下张望,拿过一块被她当做毛巾的动物皮,隔着一层动物皮,再去揭陶器盖子。
盖子掀开,云团似的蒸汽热腾腾涌了出来,熟悉的米饭香气,扑鼻而来。
云溪深深吸了一口,递给沧月一把陶勺,示意沧月先挖一口,尝试尝试。
沧月看着那团黑乎乎的米饭,舀了一勺,吹凉后,送进嘴中,嚼了嚼,似乎有些淡淡的甜味,但又不同于蜂蜜、野果那种浓郁的甜,她吞了下去,然后又舀了一勺,继续感受那份回味十足的甘甜。
云溪随后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含了片刻,缓缓咀嚼,熟悉的绵软口感在舌尖上绽开,她咀嚼得很慢,好似在一粒粒品尝;细腻的米粒在口腔中来回滚动碾磨,香甜的味道不停地刺激着牙龈、舌头和味蕾,吞咽到腹中,忍不住立刻再舀一勺,送入嘴中。
没有任何配菜,没有任何调味品,她和沧月就这么你一勺我一勺,吃完了所有的米饭。
这一餐,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道食物。
蒸饭的陶器被刮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粒米饭,她抿了抿唇,意犹未尽。
口中还满是米饭的甘甜味道,那是一种微妙的甜,米饭吞咽入肚后,伴随着舌根分泌出的津液,产生的自然回甘。
吃完这顿饭,翌日,她和沧月没有出门,一直在山洞口舂米,从天亮到天暗,总算将所有稻谷脱了壳,收纳到了瓦罐中。
这种大米容易生虫,每逢天气晴朗时,云溪就会倒出来晒一晒。
今年冬天,虽然没再大量囤积熏肉,但云溪还是习惯性做了一些腊肉。过年不吃腊肉,好像就少了些什么。
冬天是难得的农闲时节,水田暂时搁置,云溪不再每天拉着沧月跑到峡谷湖畔边上去;菜地里,只种有些许葵菜,葵菜好养活,每隔两天浇浇水就行。
不再频繁外出,有大把的时间待在山洞中,云溪又起了装饰山洞的心思。
这一年,她不仅在陶器上绘出各种动物的图案,还开始在洞壁上绘画。
某些颜色各异、质地不甚坚硬的石头,磨碎后加水,就成了天然的颜料。
云溪既画大海,也画人鱼。
人鱼从海中来,海底、海上的环境都不太平,存在体型比她们庞大的掠食者,于是人鱼上了岸,在陆地生存下来,可它们始终无法远离水的存在。
其实人类也是离不开水的生物,三天不摄入淡水,就有生命危险。
她画沧月半人半人鱼的模样,尾巴有些长,不知后世的智慧生物看见了,会不会以为是蛇尾或者龙尾一类的生物。
她画的沧月,怀里搂着一个没有尾巴的人类。
那就是她。她在自己的画像边上,写上了“云溪”二字。
她是云溪,她是一个人类,她来自文明社会。
在洞壁上绘画时,云溪和沧月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不当人类了。”
出生在那样一个人类家庭中,实在是太累了,总被人抛弃的滋味不好受,一遍遍验证不被爱的感觉很痛苦,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出生在那个世界,一点也不想当人类。
沧月正低头替云溪磨绘画颜料,听到这些话,她懵懵懂懂,抬起头,看向站在石堆上绘画的云溪:“那、那你当什么?”
云溪边画边说:“和你一样,当一条人鱼。”
当一头为生存而战斗的野兽,下辈子,换她保护去沧月,换她去狩猎。
沧月还没说什么,云溪又摇了摇头,笑说:“哎不对,应该说,下辈子,你变什么动物,我就变什么动物。你是鱼,我也变鱼;你是鸟,我也变鸟。”
换句话说,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妇唱妇随。
一句含蓄的情话。
偏偏那条人鱼有些不解风情,依旧仰着头,懵懵懂懂,问得认真:“那,那你是鸟,我是鱼,怎么办?”
云溪啧了声,漫不经心回答说:“那你自觉点,主动游到我面前,让我吃掉你。”
“好的。”那条人鱼答应得爽快,看向她的眼神,明亮如初,眸中波光,盈盈晃动。
云溪停下绘画,低头看她,看了半晌,心跳怦然,忍不住俯下身,温柔地亲吻她的唇瓣,接着低声笑骂:“傻鱼。”
被人类说傻,她却不恼,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愉悦的咕噜声。
云溪接着绘画。
她画沧月在海里捡到了人类,把人类带回了一个溶洞;画她们一人一人鱼,在水中赤.身.裸.体交缠在一起;画人类自暴自弃,绝食自杀,人鱼上山下水,找到人类所有能吃的食物,送到人类身边;画海岛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巨型动物;画那场山崩地裂的自然灾害,迫使她们流亡到蓝田岛上。
她画蓝田岛上,冬天的暴雪和即将饿死的动物,画她们和晴天的初次碰面;画人鱼群学会用火取暖,用火烤制熟食;画成年人鱼在水中诞下小人鱼;画人鱼逐渐学会使用石器和木矛;画气候剧变,冬天暴雪,夏季大火,食物匮乏,人鱼之间爆发了内战;画战争和天敌的威胁,迫使人鱼南向迁徙,迁徙途中,人鱼杀死了一头巨鸟;画这块大陆物资丰饶,一批富有智慧的人鱼在此定居……
她断断续续画着,忙时停笔,闲时绘画,等真正画完这些东西,已是两年后的某个秋天。
秋天,风吹稻花香,云溪戴了一顶草帽,站在稻浪翻涌的稻田中,熟练地剥开几粒稻谷,放入嘴中,细细咀嚼米粒的味道。
这两年气候好,粮食收成也好,她在山洞里囤积的稻米,够她和沧月吃上个三五年。
沧月盘踞在田埂边上,握着木矛,从稻田里叉出了一条稻花鱼。
云溪提着沧月捉到的鱼,跳到沧月背上:“今晚的晚餐,烤鱼配米饭。”
沧月咕噜一声,表示赞同。
云溪接着麻利地安排彼此的家务活:“你杀鱼,我做饭;饭后,你洗碗,我喂兔子;明早起来的时候,你浇菜,我洗衣服。这样安排可以吗?”
沧月又咕噜了一声,然后开口说:“可以!”
云溪抬头看了看漫天晚霞,感叹说:“不知不觉,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的日子我很满足,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看吧。”她搂紧了身前的沧月。
只要沧月在她身边,彼此能够吃饱穿暖,她就满足了。
迎着夕阳,回到洞口,沧月去处理稻花鱼,云溪看了看洞壁上琳琅满目的壁画,添上最后几笔€€€€夕阳西下,族群里的人鱼提着猎物,陆陆续续回到山洞中,有些人鱼在篝火边烤鱼;有些人鱼在泥炉上的陶鼎中煮鱼;有些伴侣相拥在一起,亲昵地互蹭鼻尖……
也许,人鱼最终会灭绝,湮灭在岁月长河中,不留一丝痕迹;也许不会。
也许千年万年之后,这些人鱼会退去鱼鳃,退去尾巴,退去鳞片,演化出更适合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成为真正的人类。
它们将学会更深入地合作,形成部落,形成国家,在浩瀚的岁月中,书写一段不朽的文明。
在那个文明里,他们大概率会崇拜鱼,在器物上,画上鱼的图腾;也许他们还会崇拜鱼尾巴,编造的神话故事里,那些神仙会是半人半兽的造型,比如,鳞身的伏羲,蛇躯的女娲……
也许,同时存在一些没有褪去尾巴的人鱼、依旧藏身大海的人鱼,偶然被人类看见,便会给人类留下关于人鱼的传说。
那些传说将会流传千年万年,代代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