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机放回衣兜里,一只手接过了店主手里的花,只走了片刻,就到了墓园。
日头不晒,天空碧蓝如洗,和煦的风吹过季余的衣摆,吹动明黄的花瓣飘落在黑色的墓碑底座上。
黑白的照片里是个笑容慈祥的老太太,是季家曾经的保姆。
季余在自小就被家人无视的漫长时间里,是因为她才没有变得自闭抑郁,没有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对季余来说,她更像是奶奶,季家那个房子里唯一疼爱季余的奶奶。
可惜黎奶奶在他初中的时候就因为年龄大了不能再胜任工作辞职了,她本来早就该走的,是放心不下季余才一拖再拖。
季余高中的时候才知道她后来生了病。
他想了很多办法攒钱,省吃俭用,帮同学跑腿,写作业,为了钱几乎想尽办法,顶着校规在宿舍偷卖烟酒零食,伪造假条售卖,拿钱帮同学背锅。
柏林高中里念书的都是有钱人,季余靠着这些挣了不少,他一分都没留,全都交给了黎奶奶的家里人。
哪怕黎奶奶家里人说他们会照顾好黎奶奶,让季余专心学业,季余也没停。
他只是想做点什么,为给他第二次生命的奶奶。
上了大学则是挤出时间做各种兼职。
这些钱全都送进了一场场手术里,最后还是无力回天,在季余大二的时候黎奶奶去世了。
季余半蹲在墓碑前,将手里的花束放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高中的时候有人给了五万要他去羞辱分化失败的商远舟。
那时候季余是犹豫过的,五万,只需要他说几句话,偷录下商远舟的反应,轻轻松松就能到手。
或者悄悄找上商远舟,问他愿不愿意演一场戏,商远舟是私生子,大概率不会很有钱。
他其实已经去了,站在商远舟面前了。
看到了商远舟鲜血淋漓的手,凹凸不平的假山上斑驳的血痕,假山的阴影遮住了商远舟,少年的身影像是就此要融化在阴影中。
话到嘴边就莫名其妙转了个弯,甚至连要不要演戏都没能问出来。
他第一次对着不熟悉的同学吐露了心声,分化失败几乎就注定了是beta,羞辱商远舟就是怨恨自己为什么是个beta,改口的原因大概也有他不想否定身为beta的自己,哪怕是假话也不想。
季余笑了笑,决定回去要是有机会的话把这件事讲给商远舟。
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墓园密密麻麻的墓碑像一个巨大的坟冢,天是蓝的,地被漆黑的墓碑铺成一片肃穆萧瑟的黑,明黄菊花扎成的花束成了这里唯一的亮色
清瘦的青年紧挨着墓碑侧边坐下,偏着头,将头肩轻轻靠上黑色墓碑,他打着石膏的手还吊在身前,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我今天把布丁端给哥哥吃的时候,哥哥把布丁打翻了,让我滚,那个小兔子布丁是老师发的,每个人只有一个,她们都说很好吃,可是哥哥好像不喜欢吃布丁。”
还不到桌子高的小鱼儿手里捧着已经被摔得不成形的,黏糊糊还掺着灰的布丁,怜惜又不舍的摸了摸勉强才能看出来的兔子耳朵,豆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奶奶,为什么爸爸和哥哥们都不喜欢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妈妈也不喜欢我,但妈妈会骂我,会和我说话,可是妈妈现在也不理我了。”
“奶奶,我是不该出生的吗?”
蹲在角落小小一团的小鱼儿表情麻木又呆滞。
记忆里面容慈祥的黎奶奶会给小鱼儿重新做上一份兔子布丁,哄着他吃,会把他从角落里抱起,说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
小小的季余会靠着黎奶奶的肩膀慢慢睡着,一次又一次。
直到冰冷的墓碑代替了温暖的肩膀。
季余每次都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可到了墓园却总是沉默,沉默的陪着黎奶奶坐一会儿,又沉默的离开。
等季余回去的时候,家政阿姨已经离开了,电视剧已经看得有些头皮发麻了,一只手吊着石膏,又无事可做。
干脆在电视上搜起了纪录片来看。
商远舟回来的时候,正好播放到藏羚羊妈妈带着藏羚羊宝宝。
从霸道总裁的小白花娇妻,到走进自然之藏羚羊,这二者之间的变化大到商远舟哭笑不得。
“怎么看起了这个?”他一边换鞋一边问道。
自然得像是共同生活了很久的老夫老妻,聊一些闲话家常。
季余:“换换脑子。”
“纪录片能让人平复心情,”季余指了指画面上温馨的一幕,“其实这些画面是很不好拍的。”
“野生羚羊很敏感也极其怕人,稍微靠近一点它们都会敏锐的跑开。”
“要拍到它们吃草的画面,可能要在凌晨四五点钟就起床,赶在羚羊吃草前隐藏好,摄影师不能主动去靠近动物,只能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等着它们来,如果运气不好,可能一整天什么都拍不到。”
商远舟看着他,“你很喜欢摄影?”
季余很少主动说这么多话,也很少提起他感兴趣的话题,商远舟其实更想问的是€€€€你心情不好?
“还好,”季余简单的带过,提起了另一件事:“我今天想起来高中的时候我还找上你说了些奇怪的话,本来是有人找到我给我钱让我去嘲笑你分化失败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他顿了下,想了一个很重要的事。
季余笑眼弯弯的开口:“对了,这么久了还没有恭喜你分化成功。”
商远舟笑不出来。
半个多月前的同学聚会上,在天台两个独处时,是他主动提及了高中季余那时候说过的话。
才半个多月而已,季余就问他记不记得。
如果是其他人再次提及高中的事,商远舟会认为是想借着高中的事情攀关系,拉人情。
但季余这样说,商远舟知道他是真的把同学聚会上自己说过的话忘了,也不在意高中的事。
大概是今天出去在哪里,碰到了什么人,或是遇到了什么事,才让季余又想起。
对着眼前这张笑脸,商远舟甚至想问季余一句,他的事就这么不值得被在意吗。
哪怕是普通朋友说过的话,才半个月过去也应该是有印象的,更何况还是在同学聚会两人独处时这么特殊的情境下。
季余像是拥有巨大无比的钝感力,什么人说的什么话,他都能轻易的抛在脑后。
还是说,他对季余来说甚至不算普通朋友。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人才能被季余在意。
像是沉甸甸的冰压在商远舟心口,每一次心脏跳动,都在叩击坚冰,融化的冰水让商远舟冷静着沸腾。
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像旁观者一样听着自己开口:“是吗,确实不记得了。”
季余还在说着什么,他大约是真的心情不好,需要找点话来转移注意力,商远舟却在客厅呆不下去了。
呆不下去,也装不下去。
“我还有事,你吃了饭早点休息。”
第17章
“咚咚咚€€€€”
季余站在商远舟的书房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敲门。
里面很安静,如果不是看着商远舟进去的,季余差点都要认为书房里面没有人了。
是办公太认真了没有听到敲门吗?
“咚咚咚€€€€”
季余又敲了敲门,这次里面有了声音传出:“有事?”
“晚餐送过来了,吃了饭再工作吧?”书房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季余没有试图打开门说话,手甚至没放在门把上。
两个人就隔着一扇门交流着。
商远舟:“晚饭我不吃了。”
季余下意识蹙眉,“工作再重要,晚饭还是要吃的啊,对胃不好。”
他这几天看的电视剧,每一个总裁都有胃病这个毛病,让季余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了对胃不好。
这个念头一闪过,季余就有种顿悟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扮演的是总裁的贴心老管家!
季余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对,是贴心嫩管家。
刚好他和商远舟是合约夫夫,在外是小白花娇妻,在内是贴心嫩管家,很合理。
只是两个角色都被他占了,他就没机会说出那句经典台词:好久没有看到少爷这么笑了。
书房里传出的回复还是拒绝:“不用。”
季余:“手上还没处理完的工作很重要吗,要不然我把饭给你留起来,一直保温着,等你处理完了再吃?”
“季余,你是在干涉我的生活吗?”
隔着一扇门,商远舟的声音有些失真,失真到冰冷。
季余脑海里演戏的小人无声无息的灰飞烟灭,他往后退了一步,对着书房门说了一声抱歉。
合约第一条:不得干涉商远舟的生活。
他不是霸道总裁的贴心嫩管家,他是商远舟雇来的需要按规则演戏的员工。
说白了只是打工人。
这个老板甚至不需要员工假模假样的关心客套,是季余这类不会说漂亮话的职场社畜最需要的老板。
商总万岁。
季余对着送来的双人餐发了几分钟呆,找来了干净的碗筷,每一样都分拣了一半出来。
这份不是给商总留的。
是给冲上来救了他,又妥善照顾他的朋友阿舟留的。
还是日落时分,斜阳摇摇欲坠的挂在地平线上,书房里没有开灯,一点余晖透过玻璃窗洒进,有被窗户边框分割成几块大小不同垂落地上的暖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