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一时之间没有明白林朝鹤话里的意思。
在他的记忆里,他曾经制作过的降真香合香香方有许多,但往往都会与沉香,檀香,乳香等相互搭配。
只因为如果用在寻常香品上,降真香可以将其他香料的味道升华,所以铺子里卖的降真香大部分都是与其他香料混合的。
他正在纳闷,看到林朝鹤眯起眼睛,扬了下嘴角,说出的话让人感到很惊悚,面上却是一派淡然:
“擅用檀香者,三代家亲责罪,己身受殃,做法者更是要减寿三年。”
晏辞微微一愣,他还真不知道有这个说法,好奇地直了直身子:
“这又是为何?”
林朝鹤垂眸看着手里的纸牌,然后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拿起放在一旁盘子里的挑灯棒,挑了挑中间烧焦的灯芯:
“因为檀香乃是异邦之香,香气迷离,淫辛污秽,是万万不可用来供奉仙真神明。”
他说的话中,似乎对檀香有不浅的偏见,然而其面色毫无变化,语气里也是听不出丝毫情绪,让晏辞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他此时是何意思。
晏辞也把目光投在桌上的烛火上:“这一点我的确不知道。”
传闻中释迦牟尼便是以旃檀净浴,所以檀香在佛教中的地位颇高,据说可以祛除一切不净,每每在佛教的诵经法会上,必然会点燃檀香来供诵香赞。
林朝鹤却是笑了一声:“小友要知道,异邦之教所焚之香,自然也是异邦之香。”
他这样一说,晏辞便明白了。
自从佛教传入中土,佛道之争持续千百年一直不曾平息,以至于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供奉在道观中的降真香是决不允许掺杂象征佛教的檀香的。
尤其是这个朝代,当今天子不知因何原因,十多年前便开始大兴土木修建观宇,网罗天下间的方士,如今又因为宫里的事广设斋醮,所以道观里供应的香火配料一定十分严谨。
就在晏辞思考的时候,又听林朝鹤道:
“...而且贫道听闻灵台观里那位真人对香火味道十分敏感,如果香里夹杂了檀香,一定会为他所不喜。”
林朝鹤神色无恙,在晏辞探究的目光中,将手里最后一张牌放在桌上,笑道:
“小友,这局是贫道赢了。”
晏辞定睛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朝鹤手里的牌竟然已经打光了,而自己手里还有一摞。
两个人玩牌便是不比多人玩牌有趣,林朝鹤笑着放下手里的牌,看了看门外:“小友这些天来得时候不巧,否则这灵台镇周围可是有不少妙景游赏。”
晏辞本来想带顾笙游玩一番再回白檀镇,如今因为天气问题只能窝在客栈打牌,难免有些失望,索性将自己手里的牌也放下:
“先前听说道长是来山里寻友,可是山上如今依旧有禁制,道长接下来什么打算?”
林朝鹤依旧看着门外:
“啊...虽然如此,可贫道来都来了,总不能无获而归。”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毕竟山上的人,可是贫道这些年来唯一还熟识的人。”
他的语气里有些落寞,与他一贯的语气不符,听得晏辞一愣。
只见他叹了口气,神色哀哀,单手托着下巴道:
“不瞒小友,贫道生来运气便不好,小时候无父无母,在寺庙乞讨又被人追着打,好不容易拜了师,结果又被师父逐出门,从此只能在外流浪。”
“唯有当时路过灵台观时,被观里的友人收留了几日,没想到下山后就听说灵台观闭观的消息。贫道与友人已有十年未见,这次如果见不到他,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此人容貌本就俊秀无双,面上此刻又带着一片伤感,那双流光璀璨的丹凤眼里也染上了一丝悲意,很难让人不同情。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或许因为音色低沉太过有感染力,以至于晏辞听着他有些低落的声音,心里难免生出一些触动。
“这...”
晏辞欲言又止地张口,刚说出一个字就后悔了。
因为林朝鹤果然已经看了过来,依旧用单手托着下巴,抬眼看向晏辞的样子,眸子一转:
“小友想说什么?”
晏辞凝了凝神,轻声说:“道长若是真想上山,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林朝鹤一听他这句话,放下手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小友此话当真?”
晏辞看着他的很高兴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那灵台观后山有一条通向后殿的小路,虽然我没走过,但是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通向山顶的。”
之前他陪归鹤在山上放风筝时,偶然一瞥,当时就看见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通向山下,看起来更像是人修的,当时他还纳闷这道观后殿怎么会有一条通向山下的路。
林朝鹤听完他的话,眼中光芒更盛,喜道:“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表情一扫而过之前的失落,由于神色转变的太快,以至于晏辞一时语塞。
果然林朝鹤下一句便说:“小友若是知道那条路在哪,可否带贫道前去?”
晏辞张了张嘴,想说这道观不接待平民,但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行。”他点了点头,“若是明日天气不下雨,我就带道兄前往。”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只能在外面看看,若是真的进去了被守着道观的卫兵发现,说不定要进大牢的。”
毕竟传闻有人之前就想偷偷翻墙进去,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直接关了起来。
林朝鹤听了他的话,眯起眼睛,对会不会进大牢没有丝毫注重:
“小友放心。”
他说。
“明日一定不会下雨。”
第86章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晏辞就被门外的敲门声音惊醒了,顾笙缩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
晏辞迷迷糊糊地开门一看,就见林朝鹤打扮得整整齐齐,一派神清气爽。
“早啊,小友。”
晏辞蹙着眉看了看窗外:“道长,鸡还没醒呢。”
林朝鹤诚恳道:“小友要知道,这个时候出门路上人少,而且不易被人发觉。”
晏辞心想,他们又不是去做贼,有必要这么悄咪咪的吗。
然而起都起来了,晏辞自然也不可能再睡一觉,他将顾笙身上的被子盖好。穿好衣服出去,也没好意思去叫阿三,索性自己驾着车带着林朝鹤一路朝灵台峰山脚去了。
清晨时分,太阳还没升起,空气里尚且带着昨晚的潮湿气息,夏末秋初的凉意钻进晏辞有些单薄的衣衫。
他一边找着方向一边心想,一场秋雨一场寒,古人诚不欺我。
到了灵台峰山脚,晏辞按照记忆寻找着后山的方向,最后在一处停住。此处草木繁茂,高大的树木择天蔽日,也不知多久没有人踏足了,叶片上还带着水汽。
晏辞下了车,他像个没头苍蝇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猜测中的那条小路,并且发现自己实在有些高估自己识别方向的能力。
正当他有点无奈地直起身,想跟林朝鹤说自己可能猜错了的时候,林朝鹤却拍了下他的肩膀。
晏辞抬起头,看见他正在眯着眼看着一个方向:“小友你看,是不是那里?”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处灌木丛中隐藏着一条小路,那小路被树枝遮挡着,歪歪扭扭地往上面延伸而去,应该是年久失修,但依旧看得出来台阶的模糊样子。
晏辞站到石阶下,抬头看着这长长的,长满青苔的石阶,大概是他踩一只脚就会滑一脚的程度。
“啊,还真是,果然跟着小友就会有惊喜。”林朝鹤惊喜道。
晏辞可不这样认为,他在旁边找了根颇为结实的树枝,在地上杵了两下还算结实,至少能当登山杖使用,然后顺手还给了林朝鹤掰了一根。
林朝鹤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放心,贫道不需要这个。”
话音刚落便率先踏上去。
晏辞看着他一脚踩在那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不仅没有打滑,还稳稳当当。
晏辞为人谨慎,选择老老实实地拄着竹杖一步接着一步。
刚开始还好一些,然而越往上走那石阶上青苔的痕迹越盛,而且台阶磨损的就越严重,没走了几步晏辞便满头大汗,提心吊胆地害怕稍一不留神,整个人就会像一块滚了油的生肉一样滑下去。
晏辞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偶然一抬眼,便看到一直走在他前面的林朝鹤已经距离他十几步远。
是的,十几步远,而且他那薄薄的鞋底踩在石阶上,不仅如履平地不打滑,还健步如飞,再走几步晏辞恐怕就要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相比之下,晏辞觉得自己步履蹒跚好似耄耋老翁。
他咬了咬牙,又往上走了几步,竹杖落地时却按在了青苔之上,没撑住往旁边一歪,晏辞顿时脚下一空,身子往旁边栽去。
他心里一紧,暗叫:“坏了!”
他已经做好像块石头一样滚下去的准备,就在这时手腕处却是一紧,一股极大的力道稳稳地将他整个人拉住。
他抬起眼,就看到林朝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面前,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正低头看着他。
“小友。”
他认真提醒道:“小心路滑啊。”
晏辞:“...”
等到晏辞站住身,林朝鹤却没松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晏辞。
他真诚地笑着说:“贫道带你上去。”
他话音刚落,便转身拽着晏辞朝上继续走去。
晏辞这厢还没反应过来,他没了竹杖,只能完全借力与林朝鹤抓着他的手的力度,跟着他的步伐一直往上,心里却在担心万一林朝鹤不小心脚滑,他们两个就会像两块石头一样滚下去。
然而却见林朝鹤继续落脚稳如磐石,完全没有停下喘口气的意思,并且一个人承着两个人的体重,竟然毫不费力。
这道士,还真有些练家子的本事在身上...
这让晏辞觉得自己更像一块被用绳拴起来,方便拎着的肉了。
就这样被他提着走了一段,不知多久,直到晏辞抬起头时,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山顶灵台观的金顶在夜空尚未消散的繁星下,散发着些许金色的光辉。
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灵台观那斑驳的后殿围墙。
林朝鹤放开他,晏辞喘着气抬起头,看见面前的不远处,正是那像镜面一样平静的湖泊。
此时正是清晨,湖面无风无涟漪,山间清新的空气让晏辞原本心惊胆战的心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轻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