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的时候,阿三已经将行囊装上马车。
几人上了马车,马鞭一响,车轮缓缓滚动。
刚走出几步,晏辞正拿着手里的地图看着,依偎在他身边的顾笙忽然道:“夫君,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
晏辞手一顿,仔细听了听,似乎真的有人在喊,好像还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
他撩起窗帘朝外一看,发现马车后面竟然跟着一个人。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定睛一看,竟是昨晚的书生。
马车停了,书生气喘吁吁地冲到车窗下,抬起头,儒雅的脸上挂了两个黑眼圈,头发被风吹的散了几缕,鞋似乎还跑掉了一只,看着十分狼狈。
晏辞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却见那书生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纸来,恭敬地双手递过来。
晏辞接过来展开一看,眉头一挑,这张纸竟然是一张欠条,上面落款处还按着鲜红手印。
“...”
名字不错,字迹也是相当漂亮,不是晏辞那种清隽带着些洒脱的俊逸,而是公文或是文书上那种工整整齐的大气。
晏辞看了他一眼,许是因为自己写的一手好字的原因,他向来对字迹好的人有好感。
这人身着寒酸了些,长得却挺清秀,就是有点儿呆。
书生十分真诚地看着晏辞,言辞诚恳,说自己虽然如今一贫如洗,但是一定会将兄台大恩铭记于心,并说有朝一日一定报答他的恩情。
晏辞只觉得此人迂腐又正经,然而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只好与他通了姓名。
书生闻言高高兴兴从箱箧中拿出笔将欠条填补上,又恭恭敬敬递给晏辞。
晏辞拿起欠条顺手给了顾笙,马车走动,他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书生蹲在地上,心满意足地正在往后背上背他那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箱箧。
“...”
于是车停了,书生愕然地看着再次停下的马车,车窗里的人掀开帘子:
“我听店家说,前面有一片几十里的深林,路上无水无食,无歇脚的客栈,你要怎么办?”
那人正在往腰上系紧箱箧的袋子,闻言直起身子,面上没有丝毫哀色,眼睛亮亮的:
“多谢晏兄关心,小生箱箧中还有一双新的草鞋,一直没舍得用,到时一定派的上用场!”
“...”
晏辞低头看了一眼他脚上鞋底几乎已经掉光的鞋子。
好穷苦的孩子。
他叹了口气:“正好我也是去胥州的,既然顺路,就捎你一程吧。”
...
这个叫卓少游的书生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当他坐在这架铺着软皮的马车座上时,身子有点儿僵硬,但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们这趟只驾了两辆载人的马车,惜容流枝那个车厢太小了,晏辞就让卓少游与自己共坐一辆,有了人上来,顾笙就不好意思靠在晏辞身上了,很文静很端庄地坐在另一侧。
晏辞与这书生问话,书生诚恳地说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千里迢迢过来赶考的,路上省吃俭用,一个饽饽吃两天,但走到此处还是花光了身上的盘缠,到昨日已经饿了三天。
眼看着前面没有客栈,他实在饿的不行,便决定吃点好的好赶路,于是点了碗面,没成想到遇到这种事。
他说话十分诚恳,晏辞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差把自己祖上三代交代个清清楚楚。
晏辞暗自心想,幸亏自己不是坏人,不然这小书生若是路上遇到什么歹人,被卖到山里挖矿也说不定。
第145章
他这次从白檀镇出来,并未带太多行当,除了带去给秦家致诚的礼品,就只有些衣物干粮。
晏辞想着,既然沉芳堂的主店在胥州,想必胥州也应该有晏家的宅院,既然有宅院,就应该有日常物品,反正他和顾笙的必用品本来就不多,不需要带太多行囊。
以至于一行人除了他那辆马车和前面的两匹马显眼一些,其他车马一切从简,看着十分低调。
胥河是贯通燕朝版图的大江的一条支流,胥州便坐落于其南岸,百年之前还是一个小镇,因为水系发达,气候适宜,又地处平原适宜耕种,以至于人口不断南迁。
等到燕朝开朝一直到如今,胥州已经成为大江沿岸众多分支上最大的一座城。
往北是处于皇权中心的燕都,往南是海港星罗的容州,往西是前朝故都青州,往东是则极尽风流的东陵州,胥州处于中间,为真正的四方要塞。
...
福来所说的那片林子,循着官道走到尽头便看到了。
初时路途还算平坦,到后来地势稍微有些坎坷,路边零星的树木一直向远处延伸成茂密的树林,变成能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山地,而在进入树林的边缘处,官道旁边的地面上插着一块一人高的界碑,上面正书刻着“胥州”二字。
阿三执着马鞭指着不远处那些高低起伏的丘陵:“过了这片山,那边就是胥州境内了。”
晏辞透过车窗眯着眼睛逆光看着那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林子,又看了看那块界碑,他在桌下握了握顾笙的手,转头对卓少游道:“我还以为只是片小林子,没想到竟然这么广,你若是用脚走,得几时才能到啊?”
卓少游明显也是第一次来这边,眼睛微微大睁,有些惊讶。
顾笙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他握紧晏辞的手:“没想到就快到了...”
虽然林子很大,但却是被官道贯穿,有些地方路窄一些,车马行的小心一些也能过去,如此行了一天之后,林地渐疏,眼前才算真正开阔起来。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这处地带额制高点,再往前走地势便低了下来。
晏辞用手指挑开车帘,在阳光中看着下方一望无际的平原。
在这里,下面错综复杂的河流从山脚奔腾而去,朝着地平线方向延伸,宛如丝丝蛛网,布满原野,将其分割成星罗密布的棋盘。
顺着官道往前,大概是从哪个交叉路口开始,路上南来北往的车马逐渐多了起来,有的是拉着货物的牛车,有的是单匹马拉着的马车,也有一行马车组成的车队,像晏辞这种车马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车辆从不同的方向汇入官道,因为车流太多,不得不放慢脚步,却又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车马一多,路边的茶水摊也跟着也多了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还有人带来专供茶客休息的小凳子放在一边,诱惑人们过去坐坐。
晏辞靠在软垫上,窗外惜容在茶水摊上买了几样果子,用油纸包好从车窗送了过来。
晏辞让惜容给卓少游一包,书生很腼腆地拒绝了,表示自己还有一直没舍得吃完的饽饽。
当他从箱箧里面拿出那块被仔细包了好几层,如石头一样坚硬的不明物时,晏辞盯着那东西沉思了一下,然后让惜容立马把那东西拿去丢掉。
卓少游看着惜容皱着眉把那冻硬了的饽饽拿走,满眼的恋恋不舍。
马车上自带着一个小巧的案几,方寸大小,平时不用就放在座位下面,晏辞递了一包果子给卓少游,不容分说:“一起吃。”
卓少游又嗫嚅着道谢,这才拿了一块儿放到嘴里,眼睛顿时睁大了,不住感叹道:“小生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吃饱喝足再次上路,又顺着官道行了几十里地,晏辞终于在人头上方,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城池,不过在这个距离只能隐约看到飞檐斗拱的剪影。
直到马车行的近了,他才发现那赫然是个令人惊讶的庞然大物。
马车左右两边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不少马队,驼队。
那些明显是异族人样貌的商人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话互相交谈,其他人操着各色口音,都是走向那座光是城墙便有千丈长的城池。
水路与陆路并行,宽阔的河道穿过城墙外围的护城河,顺着水门流入城墙之内,将城外的江河和城里的水道连接起来,往来的船只顺着开启的水门进进出出。
而在水门之外的码头旁,停靠着数不清的船只,有不少几层高的大船停靠在岸,正从上面走下来不少衣着鲜丽的人。还有些货船停在城外,船工正将货物一一卸下,抬上码头上早已等待着的马车。
等到临了那几丈高的城门,晏辞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
直到临近城门脚,他才意识到这真的是一座很大的都城,上面的城楼巍峨凌空,站在下面的人只有仰起头伸长脖子才能看到飞檐的边缘。
而且城门前此时竟是排了几百丈长的队伍,一直排到横架在护城河的桥上。
排队的人穿着各色衣物,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说话声音伴随着马打喷的声音不绝于耳,热闹又噪杂,就是看着架势不知要排到何时去。
“是在查路牒。”阿三说着排到队伍末尾停在一个商队的后面。
晏辞翻出来之前在白檀镇官府登记的路牒,上面写着他和顾笙的名字年龄性别籍贯,以及出镇的时间和进城的目的等等,眼看着这队伍排到自己怕是得到下午,晏辞也就缩回到马车里。
卓少游也翻出自己的路牒,他用手指轻轻抚平上面轻微的折痕,接着抬起头,眼里的兴奋之色难以掩饰:“晏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小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亲自到这胥州城…”
晏辞莞尔,他与这小书生相处不过几天,本来是见他清贫想着顺路捎他一程,并没打算对其探究过多。
奈何对方对自己却是极为感激的样子,还滔滔不绝跟自己讲述了路上的经过。
他说自己本来是跟邻村邻镇几个书生一起出门赶考的,结果路上一个感染了痢疾,一个掉了盘缠,还有一个抄小路而行迟迟没有到约好的目的地,等到最后他只好一个人步行一个多月才到胥州边界,说完还兴奋道:
“一定是小生的毅力感动了上苍,才让小生遇到兄台!”
晏辞干咳一声,被他这炯炯有神的目光搞得有点儿害羞,刻意忽视了他眼底的激动,问道:“你到了胥州,吃穿住行要怎么处理?”
“兄台放心,小生可以在街边卖些字画换些薄银。”
“那在挣到银子之前呢?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卓少游闻言面露羞赧,小声道:“只有,只有几文...”
唉。
“那这样吧,我再借你二两银子,你暂时用着€€€€”
晏辞见卓少游又要开口,强调道:“€€€€就当我借你的。”
卓少游怔愣地看着他,嘴唇颤动。
晏辞顶着他过于清澈的目光,生怕他拒绝,便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在你那张欠条上再记上这笔,反正我不急着用,你何时有银子了,再还我便是。”
卓少游这才回过神,立马探身再拜,欣喜道:“晏兄大恩,小生没齿难忘!”
他立马从箱箧里掏出笔,又在欠条上添了几笔。
晏辞看着他认真伏案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
等到马车终于慢慢挪到了城墙根,日头都快落下。
几对卫兵守在城门口,一旁有专门查证路牒的官员守着,几个小吏提前过来接过他们的路牒,按着上面所记一一清点人员马车数量以及所带货物为何。
等到清点完毕,城门口伏案提笔登记的官员看了看下车的晏辞:“所来胥州为何啊?”
晏辞与他一一说了,说自己来投靠亲属。
“亲属?”那官员看了看路牒,又看了看他那两匹漂亮的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