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茶室中的茶炉燃着火,上面放着的紫砂茶壶里正煮着茶,水汽正从盖沿之下向上不断冒出来。
既然茶炉初沸,说明店里刚才是有人的,而且人应该很快就回来。
晏辞决定在店里稍等一会儿。
等待的时候,他又将墙上的字幅重新看过一遍,不时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欣赏。
屋内十分安静,除了外面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人语向,就是茶壶里水沸腾时发出的咕噜声,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晏辞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直觉敏锐地转回头,朝铺子里一个方向看去。
下一刻他微微一愣,就看到字画铺子二楼楼梯拐角的地方,此时正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安静地立在那里,虽是在暗处,但是晏辞能感觉到他正在看自己。
他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晏辞回过头看到他,才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光线有些暗。
那人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走出阴影时,晏辞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面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一身看不出材质,但是质地样式皆非同一般的水蓝色锦衣,未到跟前,晏辞的鼻子便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熏着的,正是和店内一样的降真香。
虽然身为男子,但这人容貌€€丽,皮肤白的发光,即使在光线昏暗的屋内,整个人也宛如一块明玉。
上次与晏辞点茶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雅韵自成,气质出众非常,属于放在人堆里也能立马能被注意到的类型。
令晏辞有些惊讶的是,今日见了此人,他竟觉得面前的人比上次的人气质还要更好一些,看着便不像泛泛之辈。
晏辞抬头朝年轻男子看过去,从自己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鼻梁处生着一颗小痣。
年轻男人坦然地注视着晏辞,丝毫没有为刚才自己一声不吭注视别人半天的行径感动尴尬或是羞愧。
他的目光从晏辞的脸上移开,耳后移到他手里的卷轴上。
晏辞见状,连忙简短向他说明了自己来意。
“易字?”
男子似乎感到有趣,他修眉微扬:“你喜欢我的字?”
“你的字?”
晏辞话音一转,闻言恍然:“原来公子就是这铺子的主人。”
男子也没有刻意掩饰,坦然道:“是我。”
接着他朝晏辞伸出手。
这个动作自然不会是打算跟自己握手,于是晏辞把手里的卷轴递过去。
男人有些随意地看了看这纸张略显简陋的卷轴,明丽俊秀的眉宇间带起一丝漫不经心。
直到他展开看到上面的字迹,轻轻眯了下眼:“原来是你。”
这话的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好似认识自己一样。
晏辞不得不又仔细看了看他,确定自己的记忆里并未见过这个人,于是试探着问:“这位公子,我们曾经见过?”
“上次的十二花令游会,我也在场。”年轻男人嘴角难得上扬了一个弧度,“晏公子的字我有幸看过,至今记忆犹新。”
晏辞道了声多谢,这时方与其再次认真见礼:“在下晏辞,上次来的时候店里有一位公子为我点茶,说是主人家的意思。正巧今日见到公子,可以当面多谢公子款待。”
男人没有回应他的答谢,而是突然来了一句:“我姓萧。”
这相当于自我介绍的三个字出口,不像平常人那样连名带字报上自己的名字,而是只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姓氏。
一般来说只说一个姓氏,代表此人为本地大家族的人丁,因此只要报上家族名号即可。
就比如秦子观出门只需要说“我姓秦”就表面了自己的身份。
晏辞略一思考,不过胥州城里,似乎没有姓“萧”的名门望族吧?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姓氏的含义,但是也没有再问,顺着他的话唤道:“萧公子。”
姓萧的男人抬眼看向他:“晏公子想易字?”
“正是,初次路过贵店门口便对门口那副‘海晏河清’心生喜爱,若是萧公子不介意,想请萧公子割爱。”
“可以。”
又是干脆的两个字。晏辞抬头,这么容易?
“那副字的确是我年少所书。”萧公子道,“而且你眼光不错,这店里所有的字幅中,我最喜欢的也是那副。”
晏辞笑了笑:“萧公子若是不喜欢那副‘海晏河清’,自然也不会将它挂在门口。”
萧公子轻轻一笑:“那张字是我第一次离开故土时所书。”
“那时我年少轻狂,抱着一腔热血,誓要做出些名留青史的大事。”
他顿了顿。
“所以你说的没错,那副字笔势虽不够老练稳重,但却是书我内心所想,方才一气呵成。”
“自那以后,我从未再写过那样的字。”
晏辞安静地听完他的话:“想来‘海晏河清’便是萧公子昔日的心愿。若非心怀远大抱负将此四字在胸中描摹多遍,万不会一气呵成将这四字落于纸上。”
萧公子闻言,垂眸注视着晏辞,而后缓缓伸出手,将手里的字幅递过来。
那字幅正是刚才晏辞递给他准备易字的。
晏辞一时没明白他的举动,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写的太烂人家没看上,被退回了?
于是他不明所以地问:“我以为萧公子的规矩是以字易字。”
“我的规矩自然不会变。”萧公子淡淡道,“只不过你已经送过我一幅字了。”
“门口那副你可以自行拿去。”
不等晏辞说话,他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还有,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晏辞抬眼看向他。
“海晏河清并非我昔日心愿,而是我毕生之愿。”
......
等到晏辞拿着两幅字轴出现在卓少游家门口,他还没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
卓少游听到敲门声走出来开门,一见到门口的人,面上毫不掩饰地兴奋:“晏兄,你怎么来了?”
晏辞与他说了刚才的事。
卓少游兴致勃勃:“晏兄你跟店家换到字了?是哪一副,就是你上次看到的那副吗?”
“对。”晏辞点了点头,“而且还有幸见到了店家。”
“店家?”卓少游更加好奇了,“小生听说自从那店开张以后,就没人见过店家长什么样。晏兄,那店家一定是很欣赏你,所以才愿意跟你见面。”
店家是否欣赏自己,晏辞不知道。
他笑着说:“先别说我了,今天过来是有件事跟你说。”
他简短地把昨日秦子观与他说的话告知了卓少游。
卓少游压根没想太多,闻言还显得有些兴奋:“晏兄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不然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晏辞无奈,“你若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也不必勉强自己。”
卓少游脸上微红:“小生并没有勉强,小生自然是愿意的。”
“晏兄可知,小生以前卖自己写的诗从来都卖不出去,今日却有人愿意请小生去作诗,都是拖了晏兄的福。”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晏兄,小生分明还欠你许多银子,结果还要晏兄帮小生找活计。”
他说罢有些激动,还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晏辞见他这副模样,不得不出言提醒:“去归去,但是到了甲方爸爸面前记得淡定一些。”
卓少游本来正在激动地擦眼睛,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新词,忙放下手凑过来虚心请教:“晏兄,何为‘甲方爸爸’?”
“呃。”晏辞顿了顿,言简意赅道,“就是会付你银子,但是事特别多的人。”
从前自己给人做定制合香时,哪个不是调制好几次还不满意的。
卓少游学了个新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道:“晏兄,小生记下了。”
第185章
晏辞带着卓少游去找秦子观的时候,他在秦家的私宅里听戏。
那宅子是秦家众多宅子中的一个,院里搭了个戏台子,是专门用来听戏的。
晏辞一出现在门口,秦家的下人就立刻引他进去,两人进去的时候,秦子观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旁边秦家的下人分侍两列安静站着。
戏台上两个戏子正咿咿呀呀唱着“梁祝”。
秦子观正兴趣盎然地跟着戏台上的戏子哼着戏,见到两人来了抬了下手,戏台上的戏子见状立马停下来退场。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晏辞清了下嗓子率先开口,“这位是桃源村的卓逸卓少游,可是先后得过县案首和府案首的才子。”
他又对卓少游道:“这位是秦公子。”他顿了顿:“这位秦公子很有品味。”
秦子观随便打量了一下卓少游,眼里难得带了点兴趣,折扇指了指对面:“坐。”
卓少游也在看着秦子观,并且牢记来之前晏辞与他说的招待好甲方爸爸,态度十分恭敬,面上还带着一丝严肃。
眼见他这么严肃的样子,秦子观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问:
“会写艳诗吗?”
卓少游脸一红,严肃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嗫嚅道:“小生未曾试过。”
晏辞“啧”了一声,看了秦子观一眼:“人家是正经读书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提醒道:“你不要忘了你叫他来的目的€€€€不是要结识他吗?”
秦子观被他这么一提醒,似乎才想起先前跟晏辞说的理由:“哦对。”
他随便跟卓少游寒暄了几句,接着终于切入正题,一指旁边已经铺好的宣纸,单刀直入:“实不相瞒,这次请卓公子过来,因为想要几首以琴为题的诗。卓公子若是有什么想法写下来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