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挽风慢悠悠在他们身后走进门,先是把目光落在夏圆身上:“既然听说你们有些本事进来的,那我问问你,这箱子里的是什么?”
是什么?
夏圆一脸尴尬地看着箱子里垒的整整齐齐的布匹,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眼见他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这不是……绸缎吗?”
闻言,宋挽风脸上的讥讽的笑果然更明显了:“到底是民间选进来的,没什么眼界没什么见识也是正常。”
夏圆面上一红,羞愧地低下头。
眼见他这副模样,宋挽风对这两人的不满更深,早就听说这些从民间选进宫的香师有不少都是凭借关系入宫的,压根就是德不配位,尸位素餐之流。
他心中愈发确定自己的想法,正要开口再嘲讽几句,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三佛齐进贡的沉檀罗€€。”
宋挽风回过头,就看到旁边那个从进门来就一脸平静的青年看着自己说道:“将蚕丝浸入沉檀香水中,等到足日捞出晾干织就的布匹,织成之后香气经久不散。”
他声音清晰干净,宋挽风忍不住细细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的多一些。”
他于是用鞋尖轻轻踢了踢那价值不菲的箱壁,朝夏圆扬了扬下巴:“选几匹送去制衣局,让他们织成褂子送过来。”
夏圆看见他居高临下的眼神,一个字不敢说,赶紧伸手从箱子里抱出三匹布。
宋挽风见他这慌慌张张的模样,愈发不满,冷哼道:“小心点,敢弄脏一丝就剁了你的手。”
夏圆一脸慌张,忙不迭地称是,像是抱着他老爷的骨灰罐一般谨慎抱着几匹布快步走了下去。
晏辞站在原地,安静等着吩咐,就见他这“顶头上司”刁难完他那可怜同僚后,又慢条斯理走到自己面前,盯着自己看了一瞬,接着朝他左手边的箱子扬了扬下巴:“打开。”
晏辞于是顺从地伸手将那箱子打开,这口箱子里面放着的不是布匹,而是一座如同根雕一般的东西。
甫一开盖,浓郁的馥香瞬间喷薄而出,晏辞轻轻吸了一口气,只听脑袋上方那宋姓香官又用清冷的嗓音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木五香’,这种奇木根部为旃檀之香,节处为沉香之味,花为鸡舌,叶为藿香,而泌出的树胶为熏陆香。”
“整个天下只有这么一根,天然而成,价值难量。”
晏辞几乎是瞬间发现这句话中的疑点。
他沉默了一下问道:“可是宋香官,沉香与檀香分明是两种香料,如何能生为一体?”
“更何况藿香是草叶,又怎么会生长在树木上?”
宋挽风低头看着晏辞,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到跟方才那人一样惊愕尴尬的表情,然而却见对方垂下眼帘,面上依旧平静非常。
宋挽风的眼神里带上一丝琢磨,方才这小子进门之时便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要知道这些初入宫的新人哪个不是一脸慌张,跟人说话时都不敢直视人的眼睛。
这人实在淡定的有些过分,要不就是脑子有病,要不就是真有些本事在身。
想到这,宋挽风的声音故意逐渐冷下来:“你这样问我,是觉得我说错了?还是在教我?”
晏辞听到身后的人不依不挠地声音,于是他放下袖子,忽视他面上不友好的神色,站起身礼貌回应:“宋香官误会了,在下并无此意。”
宋挽风冷笑一声:“看来你有不同的见解,既然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你说说什么是正确的。”
晏辞沉默一瞬,虽然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他了,但是显然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自己抱着些不满的情绪,若是不证明自己一番,怕是以后不好立足。
毕竟像他一个哥儿能在宫里立足,还成了东宫里的司香官,真才实学肯定是有的。
而傲气,自然也是有的。
晏辞思索一番:“在下才疏学浅,并非故意反驳香官,只是这五种香料本就自有其种,无论世人传论为何,不同种类的香料都不可能同根而生,同株而长。”
“所以在下认为,这‘一木五香’确有其事,但是世人口口相传中难免会出现错处。”
“而所指的五香应当是沉香,栈香,鸡骨,青桂和马蹄。”
“这五种香料皆属于沉香一类,同根同茎而生便不奇怪了。”
晏辞恭敬着说完便安静等着,等着身前人的评判,然而等了许久却没得到回应。
他不由得抬起眼,结果却发现面前早已空空如也,那宋香官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晏辞将袖子垂下直起身,在心里松了口气:所以自己这是通过考验了?
第241章
晏辞拿着香杵用力捣着香钵里的香料,他攥紧手里的香杵,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其捏碎。
片刻后手心发烫手指发酸,他一声不吭地换了一只手继续捣香。
这种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做了,至少出了白檀镇后,他就没再做过这种需要亲自动手制捣香的事。
换句话说,除了在店里面研究香方外,这些杂事从来都是沉芳堂里的小工在做。
而在这座宫殿里,他目前的身份就相当于这里的小工。
夏圆在他旁边也拿着香杵捣着香,他一脸菜色,本来圆润的脸都瘪下去了些,不时用余光看向他们斜后方不远处那个盯着他们的宦官。
“同僚。”
趁着那监工一样的宦官没朝他们这边看的时候,他迅速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发一字的晏辞,忍不住道:“你说,宋香官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
晏辞手里动作不停,他没有答话,然而心里却说,这还用说吗?不是一目了然吗?
眼见他们交头接耳,下一刻身后那盯着他们干活的宦官走上前:“磨好了没有?”
夏圆浑身一激灵,赶紧将手里的香钵举起来给他看:“公公,你看这个香粉的细腻可不可以€€€€”
“不行,不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宦官尖细且不耐烦的嗓音打断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这可是给殿下用的,一定要磨到最细明白吗。”
接着他翘起一根指头:“必须细到连眼睛看不清的程度,你看看你们磨得这个香粉,大得都快赶上沙子了。”
简直胡说八道。
夏圆垂头丧气地又拿起香杵继续朝着香钵底部捣去,眼见那宦官又站了回去,他小声对晏辞道:
“说真的同僚,我们是香师,来这里是明明制香调香的,又不是打杂的,这种杂事怎么还要我们来啊?”
晏辞直起身子,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他能理解夏圆憋屈的地方,毕竟他已经在这里磨了快一个月香粉了。
若说前些天他们因为初来乍到,还愿意干这些杂事,然后快一个月过去,他们两个人干了快五个人的活,而那宋挽风丝毫没有让他们去制香阁的意思。
制香阁便是专门研制香方的地方,一堆香师整日讨论怎么样制出来新奇的香。
晏辞低头看着自己指甲缝里夹杂着的香粉细屑,来了快一个月,他连这间香房都出不去,更别说少阳殿的前殿。
而每次若是前殿有贵人来,他们这些人就被勒令待在香方,不准出去半步。
林朝鹤只给了他三个月,可按照这个发展下去,三个月后他恐怕连皇帝的影都见不到。
他放下手,拿过夏圆手里的香钵看了一眼,然后将手里的香钵递过去:“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夏圆朝着晏辞的香钵看了一眼,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这是用了多大劲啊,而且你这磨得也太细了吧。”
晏辞站起身,将香钵里的香粉小心倒入一旁台子上的器皿里,接着将器皿边缘的细粉小心擦掉。
他端着那香钵朝外面走去。
而他那顶头上司就坐在香方正屋里,慢条斯理地用手指翻着面前的书册,桌子上一盏青瓷里面悠悠散着茶香。
晏辞走进正屋,将磨好的香粉拿给他看。
宋挽风不咸不淡地朝他手里的器皿看了一眼,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用鼻孔对着晏辞,然后挥了下手,表示他可以走了。
但是晏辞没有动。
宋挽风见他还站在原地,眉头一挑:“还有事?”
晏辞放下袖子,看着他直言道:“我能不能去制香阁?”
“你?”宋挽风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这才进来几天,就忍不住了?”
晏辞道:“我只是觉得终日在香方磨香粉,无法施展才能一二。”
听到他这句话,宋挽风噗嗤一声笑了:“这里来过的新人少数也有几十个,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像你这般脸皮厚的倒是见的头一个。”
晏辞忽视他言辞间的讥讽,面色不变:“宋香官此言差矣,我说的都是事实,既不夸夸其谈,也不妄自菲薄,如何就成厚脸皮了?”
“若是宋香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会让香官失望。”
宋挽风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不用再求了。我说了,进制香阁,你还不够格。”
第二次被拒绝,晏辞耐着性子,再次问道:“那可否请教宋香官,我什么时候能€€€€”
“想要进香阁,就再磨三个月香粉吧。”宋挽风眼见他明明心里憋屈,可面上又不得不忍着,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
“何况这里每个人都是从最开始打杂做起的,怎么偏偏你就吃不得这份苦?若是你半年后还在这里,那我就让你进制香阁。”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晏辞攥了攥拳,他拿着那香钵走出去回了香房,让他在这里磨三个月香粉绝对不可能。
若是他像夏圆那般没有什么所求,老老实实熬个一年半载他也就认了,可他来东宫不是为了单纯当个香师的。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他得快点想办法见到皇帝。
……
晚饭后,顾笙照例怀里抱着小予安在院子里乘凉,顺便教他几个简单的发音音节。
而晏辞甫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香房,顾笙不时凑过来看看晏辞,就见他埋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顾笙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夫君,这些是什么?”
“香方。”晏辞简单回应道。
顾笙一听到香方两个字,好奇地凑了过来。
他看着纸张上面涂涂改改的字迹,不由得皱起眉来:“你最近心情是不是有些急躁,字迹都这样乱了。”
晏辞抬头笑道:“还是夫人了解我,从字迹上就能看出我的心境来。”
顾笙叹了口气,空出一只手抚平他眉心的折痕:“你看看你刚才写字的样子,眉头总是不自觉皱起来。”
“是不是宫里的事不顺,要不要说与我听听?”
晏辞暗自叹气,他将那张纸收起来放在怀里,起身将顾笙连同小予安一同带到怀里。
于是他与顾笙简要说了这几日的事情,顾笙自从来了燕都就一心放在小予安身上,自然而然忽略了晏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