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打算在国外结婚。”梁颂年沉沉地说。
谈玉琢摸摸鼻子,真心实意地为他感慨,“可惜,我老公都死了一个了,你还没能结上婚。”
说完,谈玉琢垂下眼,忧心忡忡,“怎么办呢,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先试着换一套治疗方案。”梁颂年说话的语速很慢,哄孩子一样,“你妈妈也舍不得离开你,她很坚强。”
谈玉琢用力将脸埋进他的胸口,过了会,肩膀压抑地一耸一耸。
“你不要说了。”谈玉琢抬起脸,他把自己的脸和嘴唇都闷得很红,“我这样子怎么回去,妈妈会看出来的。”
梁颂年打开水龙头,调了合适的水温,手指沾湿了一点一点蹭谈玉琢的脸。
“好了,不是小花猫了。”梁颂年在他脸颊上亲了几口。
往回走的时候,梁颂年时不时看向他,谈玉琢有时候注意不到,有时候会注意到,注意到的时候他就会对视回去。
终于,梁颂年开口问:“你腿怎么了?”
谈玉琢迈腿走下扶梯,还没有意识到,“咋啦?”
他走了几步,发现了自己走路的别扭之处,局促地摸了摸自己左腿的膝盖,如实说:“车后座空间太小了,昨天跪久了,大腿有点酸。”
“那么明显吗?”谈玉琢紧张起来,“妈妈不会看出什么吧?”
梁颂年没有说话,谈玉琢一直看着他,眼睛湿润润的。
梁颂年便撒谎:“还好,应该看不出来。”
第45章 车水马龙
回去的路上,梁颂年开车送谈雪回小区,谈玉琢蜷缩在车后座,可能是因为太累垂着头靠在谈雪身边短暂地睡着了。
谈雪身上有一股很淡的中药味,谈玉琢有点闻不习惯。
他梦到微微晃动的火车车厢,对面的座椅上套的白色椅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沾了油渍的蓝底白点布料。
小小的他靠在谈雪的怀里,旁边的人在吃泡面,混着密闭车厢里其他乱七八糟的气味,说不上是香还是臭,总归没让人产生多少强烈的食欲。
谈雪抱他的手臂凉凉的,手掌心软和,他闻着谈雪身上护肤品和化妆品的香味,昏昏欲睡。
路口黄灯转为红灯,梁颂年在人行道前停下车,抬手调整车内后视镜。
镜子转过,扫到车后座的角落,谈玉琢穿的黑色衣服几乎融进车内的黑暗里,只他的脸尤为白。
他最近胖了些,原本瘦削的脸颊鼓了起来,靠在谈雪的肩头,脸颊肉挤出雪白的一小堆,闭着眼睛睡得很乖。
他的鲜活让身旁的谈雪看上去更加形如枯槁,过分的瘦让她原本不明显的颧骨高高凸起。
红灯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小,梁颂年调好车内后视镜,重新目视前方。
“颂年。”谈雪突然开口轻声叫他。
梁颂年启动车子,即使知道谈雪看不见他的表情,仍旧露出微笑,“阿姨,怎么了?”
谈雪怕把谈玉琢吵醒,所以把声音放得很轻:“玉琢给你造成了很多麻烦吧?”
梁颂年说没有,谈雪摇了摇头,笑道:“我最清楚他性子。”
谈雪说完,转头看了熟睡的谈玉琢一眼,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安静了许久。
“但不能怪他,”谈雪缓缓地继续说,“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生玉琢的时候,我还太年轻,孩子生下来,我第一感受不是欣喜,而是迷茫。”
“我稀里糊涂的,玉琢转眼就会走路,就会叫人妈妈了,实际上每次他叫我妈妈,我都不太愿意应,因为我好像始终没有做好准备成为谁的妈妈。”
“他小时候经常穿小女孩的裙子给我跳舞,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我不太喜欢他,所以竭力想要讨好我,他那么小,世界就那么一点大,除了我,他也不能向其他人呼救。”
“我看他跳舞的时候,心里幻想他登上舞台的样子,又觉得痴心妄想,当时我们三人窝在地下室,作为我的孩子,他能站上的不是舞台,背景布只有粘贴的墙纸。”
“离婚之后,我学着看一些书,才知道孩子很小时候就开始感知世界,塑造自己的人格。”
“我以为他生下来就是很麻烦的小孩,闷闷的不说话,尖叫起来又没完没了,原来不是,他是很好的小孩,我是个很坏的妈妈。”
“有些时候,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说的话做的事也不是他本意。”谈雪转头,看向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恍惚了一瞬,“这都不怪他,怪我。”
梁颂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把车载音乐的声音又关小了些。
“不必苛责自己。”梁颂年侧过脸,尔后转回头,“人无完人。”
即使安慰人,他的语调也出奇的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带着有点难以接近的冷酷。
话音落下,梁颂年似乎想到了什么,放慢了说话速度,“阿姨,我没有其他意思,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我很难正确表现出自己的情感。”
谈雪愣了一瞬,犹豫了片刻,贴心地提醒他:“实际上你可以不用解释,你说了后面那句话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梁颂年点了下头,好学生一般说好,然后道歉,“对不起。”
谈雪找到了和梁颂年的聊天方式,直接减免了一切的委婉,“我刚刚说那么多话,是想和你说玉琢很不容易,希望你能多照顾照顾他。”
“我知道。”梁颂年说,沉稳地保证,“我会的。”
谈雪从两次的经验中,早就学会不能相信一个男人情浓时候的承诺。
但此刻,她没有办法,人生自有命数,她被囚在自己病弱的身躯里,已经无法再为自己的孩子做更多事情。
“你喜欢玉琢的吧?”谈雪希翼地看向他。
梁颂年用词总是很斟酌,“应该是。”
“那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感。”谈雪倒也没有多少惊讶,做服装生意的那几年她见过许多各型各类不同的人,梁颂年的奇怪之处在她眼里倒不是那么突兀。
“你应该看出来了。”谈雪直接说,“我没多少时间好活了。”
“经过治疗,情况会改善许多。”梁颂年客观地安慰她。
谈雪却说:“我早就不想活了。”
梁颂年没说话,沉默下来。
谈雪没有任何顾忌,“我活着一天就拖累玉琢一天,早几年我就该死了。”
“刚拿到确诊书,我想自我了断。”谈雪猛烈咳嗽起来,咳完她缓了一会,转头看向谈玉琢。
谈玉琢闭着眼睛,没有要醒的意思。
“玉琢拿着刀威胁,说我去死他就立马砍死自己。”谈雪呼吸了几个来回,难抵消那个对峙的下午带来的恐惧,“所以我不能那么早死掉。”
迎面驶来一辆车,车前大灯开着,谈雪眼前花白了一瞬,在一片空白中,她隐约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她在医院待了太久,哪怕周围没有任何消毒水的气味,她依旧时不时会闻到。
她徘徊在医院的走廊上,周时在旁边抽烟,被护士警告了几遍,才把烟掐灭了。
周时看了她一眼,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总得有人为他收尸。”
“正好他死了,你也可以安心病死了。”
过曝的白炽灯光过去,车内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谈雪握紧谈玉琢的手,听见梁颂年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事情没有到那么悲观的地步。”
“应该还有一两年的时间。”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的。
“化疗太痛了,我已经到极限了。”谈雪用手指圈了圈谈玉琢的手腕,“我的孩子也到极限了。”
“我的生命结束了,他的生活不能结束。”谈雪语气柔和,默了片刻后,请求梁颂年,“你不要为难他。”
“我不会。”梁颂年说得很体面。
相对于周时来说,梁颂年的情绪稳定太多,甚至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
但这种不远不近的疏离感,反而让谈雪安心下来。
“如果他要走。”谈雪说,“你不要拦他。”
谈雪等他的回答,但这次梁颂年又沉默了下去,谈雪想再次开口,梁颂年却转了半圈方向盘,踩下刹车。
“到了。”梁颂年解下安全带,打开驾驶座的门。
谈雪推了推谈玉琢的肩膀,谈玉琢呓语了几声,没有醒。
她叫了几遍谈玉琢的名字,他才慢慢转醒,睁开眼睛。
“到家了。”谈雪把情绪收拾得很干净。
谈玉琢揉了揉眼睛,直起身,鼻音很重,“到了吗,几点了?”
梁颂年拉开车门,谈玉琢放下手看向他。
“很困吗?”梁颂年问。
可能因为揉过眼,谈玉琢的眼圈红红的,他迟钝地反应了几秒,摇了摇头,“我们上去吧。”
谈玉琢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座房子,里面的陈设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因为梁颂年提前叫人过来打扫过,房子里通好风,几乎没有什么发霉或者灰尘的味道。
墙上挂着的时钟还能用,指针指向数字十。
谈玉琢单独和谈雪在房间里说话,梁颂年坐在客厅里等他。
沙发上搭着谈雪编的一块粗绒线毯,梁颂年低头看了一眼,想到了谈玉琢衣柜里五颜六色地衣服,忍不住笑了笑。
他感觉自己很奇怪,很难讲明自己的心情。
他很少产生这种情绪,类似的场景只出现在梁鸿声的病房外。
他等了一会,梁鸿声叫他进去,他推开门。
他很少看见自己的爷爷这副样子,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头,白着头发躺在病床上,左手扎着针。
梁鸿声叫他走近些,握住他的手,“记得去给小羊扫墓。”
梁鸿声说话有些费力,梁颂年答应之后,他又问:“那孩子怎么样了,还和你闹别扭吗?”
梁颂年站在床边,看着白得刺目的被子,安静了几分钟后说:“爷爷,他已经结婚了。”
想着,梁颂年站起了身,正好房间的门也开了,谈玉琢从门后走出来。
“回去吧。”谈玉琢隔着一段距离,对他抬了一下下巴。
谈玉琢见他没动,疑惑地皱眉,“你怎么跟见鬼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