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家父。”萧南寻的声音很是平淡,不带一丝感情。
孟冠白便不再询问,谢景行虽未问询,可心中却有些疑惑,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萧南寻同他父亲好似有些疏离。
不过那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是好奇心重的那等人,按下心中疑虑不提。
等要参考的学子来得差不多时,已快到了辰时末,要知道谢景行可是辰时初就出了门,他从家里到这儿所用的时间也不过半个时辰。
在这里站着等人的时间,他就听着孟冠白同丘逸晨逗乐,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只是心里总惦记着自前日夜间从他家离开后就再不见踪影的屿哥儿。
虽是自己让屿哥儿不要来送的,可谢景行还是时不时望两眼城门的方向,从城门顺着过来的官道一马平川,两侧高树林立,时间已不早,只有零散几位从周边村镇来府城售卖货物的汉子挑着担子官道上行过。
另一边传来了招呼去码头的话声,看来送别总算要结束了。
谢景行心里放下了念头,准备走了,他就要收回视线,可视野中却忽然出现一抹身穿为白色长衫,骑马飞驰而来的身影。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谢景行几乎是立即从靠着的树上直起身,迎了过去,脚步比平日里急切了不少。
他才行过几步,马便停在了身旁,屿哥儿从马上跳下来。
他还以为谢景行他们已出发了,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他舒出一口气。
谢景行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理了理,“怎么还是来了?不是让你别过来吗?”口不对心极了。
屿哥儿没回他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献宝似的伸到他眼前,“看,这是我一早去文昌庙为你求的文昌符。”然后跟求表扬似的补充道:“我还上了头香。”
他之前没想到这个,还是回家时听街上一女子提起的,说她夫君要参加乡试,她连着跑了好几日就为了去求开了光的文昌符,那大师每日只送出十张符,她好不容易才求到的。
他当时就起了心,昨日就去过一次,可惜也没赶上,今日他干脆在宵禁时分就躲着人过去了,总算排在了第一个,如果不是庙门开得晚,他早该过来了。
在大炎朝,百姓们都认为文昌帝君是掌管功名利禄的神仙,而文昌符则被认为能保佑科举顺利。
虽然屿哥儿对谢景行的才学和本次乡试很有信心,可是关心则乱,他担心会有意外,只为求个安心。
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眼,谢景行手指一颤,那颤抖仿佛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心脏,接过那被叠成三角形的符,珍重地拿在手上,“我会好好贴身放着。”
谢家其实离文昌庙并不远,只是他并不将求神拜佛放在心上,周宁之前说要去帮他求文昌符时,他推脱说自己已有了,免了周宁跑一趟,可没想到他拦住了周宁却没拦住屿哥儿。
正是乡试逢考的时节,这时文昌庙香火旺,尤其是每日挤着要去上头炷香的人更是多,也不知他一个小哥儿怎么将那群彪悍的夫人和夫郎挤到后面的。
屿哥儿看他爱惜的模样,唇角更往上翘了翘,看了一眼在身后看热闹的孟冠白几人,像是有些犹豫,可还是大起胆子又从怀里掏了一个荷包出来,然后将谢景行的手里的符纸拿过来放进了荷包中,才把荷包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谢景行的腰带上。
还使力往下扯了扯,见扯不掉才放下心,眼神有些微微颤动,可还是同谢景行嘱咐道:“符纸就放在这个荷包中,这个荷包要随身携带,不许拿下来,也不许丢了去。”
谢景行没顾得上看那个荷包,方才屿哥儿系荷包时将手背露了出来,他看见了屿哥儿手上有两个红印,好像是起了水泡,水泡被挑开后涂了药留下的痕迹。
他一把抓过屿哥儿的右手放在眼前,确实是水泡,那两处深红色印在雪白的手上无比显眼,“这是怎么弄的?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心疼问道。
送别的人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全是要去明州府考试的学子们,已经有人背着行李往不远处的码头而去,那里停着一艘三层高的大船,便是高知府包下来的送学子过去明州府的船了。
屿哥儿看见了那些人的动作,连忙将手抽了出来,没顾得上回答谢景行的问题,而是回了马旁,从马上拿下了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又急急忙忙地打开谢景行的一个包裹将之放了进去,“这是我大哥科考时家里为他准备的八宝珍,用热水一冲就能吃,很是方便,主要是将大米炒熟后又晒干磨成的粉,里面还放了一些滋补和预防肠胃生病的药材,都分成了一小袋一小袋的,到时你每餐吃一袋。”
然后又把包裹系好,站起身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尽够你吃的,我炒了好多呢。”他问了黄娘子方子,在厨子的指导下亲手做的。
谢景行闭了闭眼,心脏快要被满溢的情意涨破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把将面前喋喋不休的人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屿哥儿的话戛然而止。
谢景行按住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等我回来。”
屿哥儿就快要压不住自己就要翘上天的嘴角,使劲点点头:“嗯,我等你回来。”
他等着谢哥哥中了举人回来,到时他们一同去京城。
第144章
牵着马站在码头送行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听着船下船体破开水浪的哗哗声,谢景行久久没移动脚步。
曾经在心里吐槽阿爹和阿父太黏糊,秀姐儿和石天生羞羞答答让他鸡皮疙瘩起一身的时候,谢景行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因为情爱而空荡了整颗心。
孟冠白使唤侍从把行李拿进了船舱,看谢景行不动,又让他多跑了一趟,将谢景行的行李也送了进去,他们在一间船舱中。
这艘船同谢景行过去从县城去通州府的船一样有三层客舱,船舱有大有小,不过,谢景行当年和家人一同来通州府时,是五人处在一间小船舱中,自然觉得拥挤,而这时他们所处的这艘船虽也有近四百号人,可船大,客舱也多,一间小客舱两人待着,大客舱三五友人处在一间,倒也勉强装下了这许多人,待着也舒服许多。
秋日天高气爽,从通州府到明州府正好是顺风向,若是一直有风,明日午后便能到达,虽是古代的船只,船行的速度也并不慢,两岸的高山如剪影一般往后倒去。
看谢景行久久伫立,孟冠白站在他身旁挥着折扇摇摇头,心中叹道:“温香软玉迷人眼,就是英明神武如他谢兄这般人才,也过不了儿女心肠这一关啊!”
头顶灼灼烈日,不过因已是秋季,倒也不觉得燥热,不过他还是很有同窗情地将扇子的风送去了谢景行的身上,想要吹散他心头的离愁别绪。
这时寇准规和萧南寻四人也下来了,不止他们,其他学子也纷纷出了船舱,有的在二、三层的围栏旁站着,有的也下到了甲板上,毕竟如此好的天气,憋在船舱中也太对不起这朗朗晴空和周边一晃而过的美景。
有人甚至开始吟诗作对,看来是那不晕船的人,三百人中总有坐不了船的,早已瘫在船舱中的小床上了。
周围人说话的声音不小,谢景行挥别心中的离绪,他也在心中感慨了自己的变化,不过他到底心智坚定,反正依照往年的惯例,月底就会发榜,最迟下月初就能再相见。
他转身去了一旁友人那边,走动时腰间的异样才让他将心思放到了刚才屿哥儿挂在他腰间的荷包上。
他拿起看了看,上面绣着一对交颈而眠的鸳鸯,绣工精细,颜色鲜丽,他一看就知不是出自屿哥儿之手。
屿哥儿平日里可耐不下心做这些针线活,而且黄娘子本也未要求他学这些杂活,虽然屿哥儿同谢景行相处时很是随意,就同平民哥儿一般,但是却是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又哪里需要做这些事情,平日里学学诗、练练画就已经是最耗时的消遣了。
不过他还是会心一笑,鸳鸯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他却未完全懂这个荷包的含义。
孟冠白平日里话本看得多,倒是清清楚楚,看着他手中的荷包惊奇道:“屿哥儿也太……太大胆!”他本是想说太孟浪的,可想着谢景行对屿哥儿的重视程度,最后还是改了用词,不过也足以表示他对屿哥儿此举的惊叹。
“何出此言?”谢景行将荷包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他怎么看也就只是一个平常女子哥儿送给对象表示情意的荷包,以他对大炎朝风气的了解,这并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
寇准规本是未曾注意到谢景行腰间荷包的,他并不是对于这等细节之事多加关注的性子,可现在听到孟冠白大惊小怪的话语也忍不住将视线投了过去,一看到谢景行手中荷包的样式,眼中也忍不住生出了惊讶。
看着谢景行一脸不解的模样,他迈步到了谢景行身旁,将自己腰间的荷包也拿在了手上,放到谢景行手边。
两个荷包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手上的荷包乃是青绿色,而谢景行的则是浅蓝色打底,图案也相同,只是鸳鸯的动作不一,荷包下勾着的手编流苏也有着一星半点的差异,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谢景行仍然没懂这荷包有何奇异之处,长得都差不多,“这荷包有何说法吗?”寇准规能带着,怎么屿哥儿就不能将这荷包送给他了?
孟冠白方才才感叹谢景行也陷入了儿女情肠里,结果现在谢景行又用他的举动表现出他平日里确实不关心旁人的男欢女爱,当然对于这与情爱相关的物事也不甚了解。
孟冠白大咧咧地将扇子指向丘逸晨和吕高轩,“他俩也有心许之人,都是两情相悦,可你曾见他二人挂着这个荷包吗?我们几人中可只是有寇兄挂着,你再想想寇兄又是什么时候挂上这个荷包的?”
谢景行记性好,稍刚一回想便记起是寇准规中了秀才,回去与林涵成亲之后才戴上的。
丘逸晨和吕高轩被孟冠白提及,也凑了过来,吕高轩内敛些,虽因他提到自己意中人脸上带了笑却没有多说话,可丘逸晨却过去一把揽住了孟冠白的肩膀,得意地问:“怎么?难道你羡慕了不成?”
孟冠白一把将扇子合上,使力敲在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背上,“我才不羡慕,我可还等着去京中迎一门贵女进家门呢。”
谢景行不管他二人玩乐,心中隐隐浮现了答案。
寇准规眼中也带上丝笑意,解释道:“这种荷包名唤‘同心佩’,与一般荷包不同,图案为鸳鸯或荷花,有时也会绣上双喜,寓意夫妻、夫夫和睦,下面流苏也是成双成对,只有成了亲之后,夫郎或妻子才能送给自家丈夫的。”
得到了准确的答案,谢景行握着荷包的手紧了紧。
丘逸晨调侃道:“屿哥儿这是在催着谢兄赶快去他家提亲呢。”
萧南寻也难得同他们开玩笑,笑道:“我看可不止这一层含义。”
见所有人都看向他,他才继续道:“你们可知到了乡试这一关,都有榜下捉婿的习俗。那些豪富乡绅每次乡试之前都会派人在乡试所在之地请人打听参试学子情况,若是品性好、未成亲又长相俊朗的汉子,就先留意着,到时若是其高中桂榜,便争着抢着将人抓回去,让其迎娶家中哥儿、女儿,成就一番好姻缘又能得到佳婿。”
他视线落回谢景行手中的荷包上,“这是表示你家中已有姻缘,让人绝了抓谢兄为婿的心思。”
谢景行感动之余又生出些哭笑不得来,这不就跟小狗狗圈地盘一样吗?
当然,他是那块儿被圈的地盘。
丘逸晨和吕高轩当然也知同心佩寓意,可听见萧南寻此言,心中也生出些艳羡,潘婧雪和时梦琪作为屿哥儿的好友,为何不送他们同心佩?
看着谢景行眉目含笑,眼露温柔,显得那张本就清隽绝伦的俊颜更加引人注意,他俩几乎是同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是因为他们长得没谢兄俊朗,她们不担心自己会被人看上抓去当儿婿、女婿?
无论个人心中如何感想,反正谢景行却是大大方方挂着同心佩进了明州府城的城门。
明州府城同通州府城在地理位置上倒是相差不大,都处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平地上,只是它虽为安平省省城,可城门外的河道比通州府外窄了不少,容不下太多船只通行,码头也不到通州府城外码头的三分之一,也难怪每年其他州府都会将税银集中运到通州府,再经通州府送去京城。
除此之外,其他方面倒是比通州府城强了不少,光是城门和城楼都比通州府的壮观许多。
前次乡试报名时已经来过,因此谢景行并未多将注意力放在巍峨的城楼上,随着同窗们一同走到了与城门相连的正街上。
到此处后,一同从通州府来到明州府的学子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距离乡试开考只剩几日,他们都得去寻落脚之地,学子家中情况不一,要寻的住处也不尽相同。
家中富裕的不用考虑银钱,自然要选择豪奢之地落脚,而家中贫寒的学子们顾着荷包扁扁,就只能选择一些便宜的地段,有的甚至是好几人住一间。
谢景行身旁一群身穿绸衣,手摇竹扇,身后还带着侍从的富家公子们往东边去了,东边有着不少客栈,还有专门为应试学子准备的两进小院。
正值乡试之期,前来应试的学子们繁多,外地学子都得同他们一般,提前过来,考完后还得在明州府中待十几日,等候发榜,得知结果后才会踏上归途。
有不少人甚至在上月来报名时就已将客栈定下,就算如此,客栈的房费也比往日贵了不止一倍,更何况现在就在乡试跟前了,不知翻了多少。
而且因为需求大,去得晚了的,就算花钱也没有空房了。
不少人都选择租房,而要租房者必须通过本地的的房牙人,就与当初谢景行一家搬去通州府城时寻到的王先生一般。
他们那次是购买房屋,银货两讫,可租房不一样,最少一月起租,且还要在住进去时多付一月的押金,退房时经检查没有损坏房屋才会将押金退还。
遇到那些心黑的房牙人,欺负读书人涉世不深,没有太多生活常识,会事先在房子里不起眼的地方损坏一两处不要紧的地方,若是租房的学子没注意到,就算平日里小心没有弄坏租房中的物件,等退房时也说不清,只能由着房牙人扣下押金不还,吃下暗亏。
当然会上此当的都是头次来参加乡试的学子们,已有经验的就再不会上此当,或者改去租赁贡院附近寺庙或道观的空房,房费能便宜不少,而且不用付押金,还有斋饭供应,唯一的缺点便是寺庙道观中礼佛拜仙的人不少,比其他地方要吵闹些。
可晚间休息时却不受影响,毕竟也没人见人晚间去礼神拜佛的。
而另一些身着€€衫甚至连衣衫布料都有些发白的秀才们则是结伴去了西边。
无论哪个州府甚至是县城、镇上,城里格局都是以东为贵,以西为贫。
西边住着的是明州府的平民,不过也有稍微富裕些的人家,家中有空置的院子,都是自家住的,不用经房牙人,也不用押金,住几日付几日的房钱,他们会往西边去,该就是要去寻一处院子几人合租,虽离贡院远些,可清静,且几人平摊下来,钱财耗费也能少上许多。
谢景行几人没有随任何一方一同前去,他们的目的地在明州府城的东南方,那里有明州府的特色建筑-河房。
与通州府不一样,通州府只有一条清韵河贯穿府城,明州府府城内有不少条小河,多集中在东南方向,小河虽多却都不深,河岸边建着有许多宅院,沿河而居的这些建筑便是河房了。
河岸两边都有,交相辉映,但也并不是样式统一的,有的河岸不太坚固的地方,便在其下加固了河岸,那房子沿着河岸修建,便显得有些斑驳,有的还会房前特意加上一个大的露台,便需要将房桩打进河道里,不过大体都是用清水砖修建的,用料考究的清水砖色彩天然,看着很是舒服。
谢景行面前的这间河房最前便是一处大露台,上面藤蔓交杂,谢景行细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居然是葡萄藤,绿叶繁茂,俨然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
门前门房眼尖,一看到孟冠白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就立即进门喊了人,即刻有五六位侍从快步从宅子里跑出来,为首的一位青衫小哥喊道:“二少爷,大家盼了许久了,快进屋歇歇。”又一脸心疼地想要扶他。
嘴里连声问:“不是派了老屈驾着马车在码头守着吗?怎么让少爷自己走回来了?”
孟冠白扬手一挥,“方才船入码头时碰上了另一艘船,刚好一起靠岸,上面大都也是来参试的学子,人多,许是他没见着。”
然后抻了抻腰,“无事,在船上呆久了,走走也能舒展舒展身体。”
大户人家的侍从很有眼色,立马有人过来将谢景行几人的行李都接了过去,热情地将几人引进了宅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