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萧南寻已在本次殿试中考中了进士,还是二甲第一,新鲜出炉的传胪。可琼林宴未过,别说他,就是一甲三人也还没被泰安帝赐下官身,此时面对泰安帝只能自称草民。
不过到底已有进士功名,不算越级上奏,不必受罚。
泰安帝眸底幽深,瞥见跪下之人的面貌后,眼中生出了些兴味,“萧传胪有何事上疏?”此次殿试他虽因屿哥儿之故,更关注谢景行,可其他人他也并不是过眼即忘。
而萧南寻乃是谢景行好友,他自然不可能不知。
看见突然出声之人乃是萧南寻之后,晟王心中生出不妙预感。
可他此时并没有能阻止萧南寻的立场,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南寻从怀中掏出几封信,将之双手托举着置于头顶,“启禀陛下,草民要状告晟王殿下以权谋私,行威逼利诱之举。这些信件全是出自晟王殿下之手,其中三番五次以草民家中父亲过错威胁草民,欲迫使草民借由谢景行好友之便谋取红衣大炮制作方法。”
萧南寻动作太过坚决也太过快速,与他坐于一处的寇准规等人完全不曾有所反应,他便已行去了泰安帝座前跪下。
此时几人正面面相觑,面上俱是震惊,在会试之前他们便知萧南寻家中出现了变故,如此才使得萧南寻因忧心家中,短短时间便瘦脱了相。他们也数次表示过关心,也曾想过要帮忙,可多次提及都被萧南寻三言两语推脱了,原以为只是萧南寻家中亲人出事,未曾想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谢景行更是身体一震,心中复杂,除了一开始萧南寻和寇准规等人来京时自己曾主动提及红衣大炮之外,萧南寻之后从未在他面前开口提过有关红衣大炮的只言片语。
“哦?”泰安帝往前支起身体,不过很快又靠了回去,转头对孔起元道:“孔大人,劳你过眼看看?”
孔起元还黑沉着脸,魏总管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从萧南寻手中取过了信件,将之送到了孔起元面前。
孔起元匆匆将信件展开,一目十行,越往后看面上更是黑地能滴出水来,看到后来更是将信件狠狠拍在了桌案上,伸出手指着脸色惨白的晟王,“你可还有话说?”连晟王殿下的称呼都免了。
晟王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他从未曾想过萧南寻居然敢留下自己催促他行事的信件,毕竟他父亲作恶的把柄还握在自己手中。
被孔起元愤怒的双眼直视着,晟王不敢与他对视,只得偏开眼,将视线落在了萧南寻的背影上,“你就不怕你父亲被革职查办?”
“你居然还不知悔改!”孔起元已从信件上得知了晟王是以何威胁萧南寻的,见他现在居然还敢当着所有人面行威胁之举,更是恼怒。
而在晟王愤怒地欲将萧南寻除之而后快的视线中,萧南寻却掀起一抹笑,扬声道:“陛下,晟王先前与草民交谈时,曾同草民说过一句话,‘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现在这句话草民原样还给晟王殿下,晟王身为当朝亲王,更应以身作则。”
“当众行凶欲杀害状元郎,还私下谋夺红衣大炮这般国之利器,晟王殿下其心可诛,还请陛下严惩。”说完,萧南寻便俯身拜在了地上。
泰安帝露出一个浅笑,可不待他说话,晟王却从何怀仁身后步出,快步上前,就欲一脚踢向萧南寻。
谢景行怎可能让他得逞,在发现他动作之时就跟着上前,拦住了他。
晟王却还恨声道:“你怎么敢?为了让本王不好过,不惜以你父亲前程为代价?到时你就不怕你父亲将你逐出家门?有你这样让父亲前程尽毁甚至搭上身家性命的儿子,你父亲怕是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事情败露,他更是破罐子破摔。
在大炎朝虽不能说是孝字大过天,可也是孝字当先,不然谢定安对上谢阿娘也不会处处受掣肘,泰安帝当上一国皇帝后还被太后压了二十几年。
晟王此言不亚于杀人诛心,萧南寻被他的话刺地面颊抽动了数下。
谢景行担忧更甚,手上更是用力将晟王辖制住,晟王疼地倒抽一口凉气,愤恨的视线一时不知该落在谢景行身上还是萧南寻身上。
可谢景行此举却是成功地阻止了他继续嚷嚷。
而此时孔起元早已怒火冲天,方才不论发生何事,他都是端坐于凳子上未曾起身,此时却再耐不住,一挥袍袖对着泰安帝拱手请道:“晟王受封以来,原该恪守君臣之道,辅弧皇室,共安天下。可晟王却行为不端,知法犯法,甚至欲图谋不轨,不愿悔过自新,恬恶不俊,还请陛下罢黜顾绍弘王爵,圈禁府邸,从严惩处,以徽效尤。”(注:引用)
“砰”,有瓷器摔落在地的声音响起,一位一旁一直作壁上观的皇亲由于太过震惊,一时不察碰到了桌案上的酒壶。
这一道声响打破了死寂,众人皆是震惊,一时间嗡嗡的声音响起,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
晟王哆嗦着嘴唇,又惊又怒,额头上蹦起青筋,他想要怒吼,可却从心底深处生出无尽的恐慌,一张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泰安帝的身体容不得他多插手政事,朝廷政事大多都是由孔起元和何怀仁共同协商,而孔起元平日里对何怀仁与长公主相争之事一概不插手,只要他们不对大炎朝造成危害,有损大炎朝根基,他是不理会两方争斗的。
可要论起来,在泰安帝不得不放权的情况下,整个朝堂中说一不二的却唯有孔起元一人。
他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当朝首辅,更是无数读书人心之所向,不论是何怀仁还是顾绍嘉,都对孔起元有所顾忌。就是何怀仁在朝堂党羽最多之时,称得上一手遮天,那也是在孔起元不把他之举当回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之下。他不会也不敢明目张胆驳了孔起元的命令。
若是这道废王爵的命令是由泰安帝说出口,何怀仁和太后还有心说情,可此言却是由孔起元说出,那便是他二人再如何反对,也奈何不得。
就是泰安帝都是一怔,他原只是将想将晟王圈禁府中悔过,没想到孔起元能做下这般决定,这当然更合泰安帝的意,他当即点头道:“都听孔大人的。”
泰安帝和孔起元都发了话,自有御林军上前将晟王押解下去。
见孔起元眼神冷厉地望着晟王叫喊的身影消失却无丝毫动容的神态,泰安帝垂下眼,掩住眸中深思。
何怀仁和太后皆是一脸颓丧,何怀仁再不复琼林宴前神采奕奕的模样,瞬间老了许多,何家的期望,他与太后多年的谋算,眼看着就要功亏一篑,他如何能不灰心?
太后银牙紧锁,费尽全力才没让脸变得扭曲,她伸直脊背,恢复一开始的端庄,走至泰安帝身旁道:“陛下,是哀家教子无方,无颜面对百官和皇亲,在此请退回宫,闭门思过,诸位请恕哀家先行离场。”
她把持皇宫几十年,自有一番骄傲,待泰安帝点头后便带着人离开了,临走之前,一双凤眸轻飘飘地从何怀仁身上掠过。
何怀仁见状,深吸一口气,也一同告罪离开。
顾绍嘉蹙起眉看向了泰安帝,却见泰安帝微不可察摇了摇头,她就没多做其他。
直到这时,再无碍事之人,孔起元才垂首,“晟王已获罪,可你之父亲所犯之事却也不可姑息。”此话自然是对萧南寻所说。
萧南寻自跪倒在地一直从容不迫,可此时他眉宇间却显出一抹沉重。
都说自古忠义两难全,可在萧南寻处,孝义也难两全啊。
那抹沉重落在了谢景行眼中,心中如坠重石。寇准规几人面上的担忧更是呼之欲出。
萧南寻又是一拜,“草民熟读圣贤书,幸蒙天恩被点为传胪,更不能辜负圣恩,生养之恩却也不敢辜负。古有‘子不教,父之过’之言,可也有‘父有过失,子当谏争’之举,不能阻止父亲犯错是草民之过,草民愿代父领罪。”
孔起元半垂着眼,“以你父亲行威逼利诱为长子逼娶地坤罪行,依律当夺去官职,判杖刑一百,再判流刑。”
谢景行张了张嘴,过往萧南寻种种异样皆浮于脑海,这时他方才明了萧南寻为何面对他长嫂与父亲之时会露出异样神态。
萧南寻虽看似心思深沉,可却是心有底线之人,更是自持君子行事,怕是早对萧父所为心有芥蒂。只是碍于生养之恩,加之在其他人看来,萧大哥萧大嫂明面上看着也是伉俪情深,萧南寻只能一直将事情放在了心中,看似冷眼旁观实则时时煎熬是对是错。
此次因晟王威逼之故,使得萧南寻在众目睽睽之下陈述萧父所犯罪行,对萧南寻而言,定是满腔复杂。
他之所为已全了他与谢景行之间的情谊,也保全了心中道义,可他却还又自觉对不起萧父,唯有以身代罪能稍解心中对萧父的愧疚。
面对此事,就是谢景行一时也不知所措。
若是阻止,便是要让萧南寻置孝于不顾,萧南寻余生怕都会生活在对萧父的愧疚之中。可是就这么看着萧南寻受刑,他又何辜?
第209章
萧南寻垂下头道:“草民甘愿领受刑罚。”
谢景行眉间笼上一层阴影,难道真要如此吗?他往前行了一步,可对上萧南寻满是坚决的背影,却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屿哥儿在旁侧看着谢景行煎熬的模样,精致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直立在他身旁的安庭轩悄声说道:“赎刑。”
屿哥儿双眼亮了起来,他几步走去泰安帝身旁,也不跟泰安帝客气,直接就在泰安帝御座旁的空隙坐下,双手抱住泰安帝的手臂,“舅舅,萧南寻代父陈述罪情,又要代父受刑,完全可以视为自首,论情论理都可从宽处理。”
他给了谢景行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道:“萧父身为朝廷命官,根据大炎朝律,若非是十恶不赦之罪行,朝廷命官是可以钱赎刑的,此次舅舅就网开一面,允许萧南寻赎去杖刑和流刑吧。”
“而且萧南寻可是传胪,虽比不上头名三甲,可也是大炎朝少有的贤才,能让这样一位俊杰为朝廷效力,总比让其在流放之地代父受过更好,只将萧父罢去官职也够惩罚他了。”
谢景行真是关心则乱,他熟读大炎朝律,一时居然没想起还有赎刑这回事,他不再犹豫,大步向前跪倒在萧南寻身旁,言道:“陛下,此次萧南寻勇于揭发晟王所为也可算作有功,不至于功过相抵,可是让萧南寻以银钱赎去仗刑和流刑也是合乎情理,还请陛下开恩。”
泰安帝拍了拍屿哥儿的手臂,垂眼道:“你那被逼嫁到萧家的嫂子现状如何?”
萧南寻声音有些干涩,“已与大哥和离,现已归家同其未婚夫成婚。”
泰安帝起了些兴趣,“你父亲主动让她回家的?”
萧南寻摇头,“是嫂子现任夫婿得了晟王相助,而大嫂得知真相后又主动提出合离,父亲不得不放归嫂子。”
泰安帝露出个笑,“你倒是实诚。”
好不容易想方设法娶回一位地坤,若是就这么轻易放她归家,这话说出来在场诸人也绝不可能相信。
“不敢欺瞒陛下。”萧南寻低眉敛目。
屿哥儿又摇了摇泰安帝的手臂,催促他做决定。
泰安帝失笑,他本也不是个有着什么好名声的帝王,就是徇些私情也无碍,“既如此,你可以银钱赎去你父亲所受仗刑和流刑,可你父亲却不得再入朝为官,且需另取家中钱财补偿受害人。”
泰安帝又笑问道:“屿哥儿,你说说,赎去仗、流两刑要用多少银子?”
屿哥儿抠抠手指,“赎仗刑一百需七十五两,赎流刑则需三百五十两,我记得对不对?”那有些小心虚的样子和谢若心虚时一模一样,也不知谁跟谁学的。
孔起元笑了笑,“安小公子没记错,一点不差。”这话也算表明了态度。
屿哥儿登时就挺直了腰板,“萧大哥,你还不快谢恩。”
“是,谢陛下隆恩。”萧南寻将身体拜倒在地,声音哽咽。
泰安帝挥手让他退下,“行了,今日可是个好日子,琼林宴是为庆祝新科进士们金榜题名,可别再扫兴了。”
今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皆是出乎众人意料,大家一度都回不过神来,不过泰安帝发了话,渐渐的,一度冷场的场面又复归一开始的热闹。
谢景行起身将萧南寻拉起,对上他通红的双眼,没有多说,只将他拉去了几位友人之处。寇准规和吕高轩都拍了拍萧南寻肩膀,权作安慰。
孟冠白和丘逸晨却是笑骂道:“萧兄你也忒不讲义气,被晟王所逼,非把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都不愿与我们提及,难道我们不能帮着你想法子吗?”
吕高轩这时反倒勾出了个笑,说道:“你们区区一介举人,莫非还能与晟王相抗不成?真当自己同谢兄一样,有个天外居士的身份傍身,还是你们认为也能莫名其妙成了有精神力的天乾?”
孟冠白和丘逸晨当即便哑了声音,他们身为举人,在平民百姓面前许还能摆摆谱,对上晟王还真做不了什么。至于有精神力的天乾,他们连天乾都不是,该怎么获得精神力?重新投胎吗?
对上权势滔天之人,他们确实斗不过,这时也都理解了萧南寻,也唯有当着所有人的面,孤注一掷,才能有机会揭发晟王。
众人并没有再多安慰萧南寻,而是插科打诨将此事揭了过去。
萧南寻也放下心中煎熬,和友人一同享受一生唯有一次能作为主角的琼林宴。
正此时,事情都已告了一个段落,泰安帝也有空拉着屿哥儿关心,顾绍嘉和安淮闻则是看着安庭轩肩上纱布,担忧地问了又问。
谢景行并没多与友人和家人好好说几句话,很快就被蜂拥而来的其他人淹没了,只来得及将周宁和谢定安托付给了友人照顾。
新科进士对着谢景行多是好奇,面前这位可是活生生的天外居士,自天外之士扬名这么些年,除却天下商行中部分人,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未曾在外人面前露过面,几乎是这天下最为神秘之人。
天外居士种种事迹传遍天下,真假难辨,任谁也想不到居然会在琼林宴上因一桩莫须有的科举舞弊案被当众揭穿了身份,真真是始料未及。
就算有更让人冲击之事发生,可也避不过有人对天外居士和华夏的向往。那可是华夏,神徒的故乡,神仙所居之处。
他们居然与天外居士参加了同一届春闱,还一同上榜,那不就是与天外居士作了同年。
都听谢景行不太爱与别人出门打交道,错过这次机会,日后再要在天外居士面前刷脸,怕是难了,一时之间,连寇准规和萧南寻几人都被挤去了外圈。
不过他们也缓过萧南寻告御状的震惊,才反应过来他们居然是天外居士的好友,眼神都变得涣散,不一会儿,孟冠白和丘逸晨就发出了嘿嘿的偷笑声。
不提他们二人,就是另外三人也都满心震惊。
吕高轩笑道:“谢兄真是促狭,往前那么些年,每次期刊发售时,我们当着他的面对天外居士可都是大加夸奖,还数不清多少次抒发对天外居士的崇敬之情,他居然也能做到不动声色,有时还能跟着我们一起夸他另一重身份。”
“也不知他听着我们夸赞他,还不得不跟着我们一同夸赞之时是何感想?”
寇准规摇摇头,“他怕是根本没将之放在心上。”
萧南寻豪饮了一口酒,“我猜也是。”
两人对视一笑。
几人完全将谢景行抛却在了人群之中,幸亏他身旁还有双胞胎。